日前,翻阅旧雨新知、文朋书友的赠书,见到林建法1991年秋惠赠的《寻找精灵》(副题为“文学情感及其他”)一书。真是百感交集。
我与建法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初,其时他还在《福建文学》做编辑,我与《山西文学》的另外两位编辑前往造访取经,是他热情接待了我们,及至后来,他调到辽宁《当代作家评论》编辑部,我去沈阳,他还与妻子在家款待我。但后来,由于我的疏阔、慵懒,没能再多与他联系,竟嫌生分了。如今,当看到此书《后记》中的一段话时,不禁感慨系之。在这篇《后记》中,他说:在发表《艺术的本质是情感》之后,“‘成功’鼓舞了我,陆续写了一组‘审美情感论’的文章。《批评家》杂志副主编蔡润田先生读了后来的几篇手稿,接连写来了几封长信,热情鼓励我稍加整理分寄几家刊物。《论情感体验》等好几篇文章就是经蔡先生编发的。因此,这次结集出版,我曾请蔡先生写序批评,他谢绝了。他希望我能找个名家来写。我这才将我的朋友刁斗写过我的一篇印象记作为代序。”
建法无意责难我,我却觉得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坛子,内疚、懊悔、愧怍,说不清是何滋味。其实,“谢绝”并非我的本意,说“谢绝”似嫌言重了。推辞婉拒,可为而不为庶几可称“谢绝”。我则不然,虽说对建法所论列的问题并不生疏,且颇欣赏,却并无研究,是很难说个子丑寅卯来的。而就知人论世来说,也不及刁斗作为同事过从密切。以我枯涩的笔头是写不来刁斗那样入人至深且活泼、谐谑的文字来的。所以,我之未敢作序,非不为也,实不能耳。
我想, 但凡为人作序,应对相关课题有较全面、熟谙的了解,能较精准的把握著作的要义。对作者的心性、阅历也须有较深入的把握、体认。除此之外,为郑重计,请有关方面的专家操觚是相宜的。我不乏自知之明,不敢率尔为序,倒不完全因为人微言轻,多半还是知之不多。这是我对建法兄既感歉疚又觉惭怍的原因所在。
刘勰有云:“序以建言,首引情本”(《文心雕龙·诠赋》)。就是说,序言不仅要说明作者写作的缘起,还应阐发著述的情事根据与全书的主旨。这方面,止于泛泛的了解,序是难以写好的。现在,常常看到一些人为他人作序,或胸无丘壑,敷衍了事。或言不及义,搔不到痒处。或顾左右而言他,与原著多无瓜葛。原因即在于作序的人对所要言说的对象、论题一知半解或完全外行。勉强“为文造情”,自然难免牛头不对马嘴。明代顾炎武就对此颇有微词,他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序”(《日知录》卷十九《书不当两序》)。可惜,我们许多人还不以为“患”,而好之、为之。
其实,序言的写作是需要一定的相关知识或研究为支撑的。有了这个功夫,对这些了然于心,写起来才能得心应手,驱遣自如,甚或兴会淋漓,不能自已。王夫之为张载《西铭》写的序(或曰“题解”)达千余字,超出《西铭》5倍之多。胡适为《水浒传》《红楼梦》写得考证传序或引论都长达数万言。其中《水浒传》的序有4.5万多字,“算起来比萧伯纳为他所写的剧本所加写的导言平均长度还要长一些”(《胡适口述自传》)。更甚者,有的惟其长,还不得不独立成书。
本意是为他人著述作序或导论,不期然间竟写成一部自成体系的大书,以至序“与原书埓”。于是乎,以序当书,还得请对方或他人为自己的书作序。梁启超、唐德刚就都曾结撰了这样的鸿篇巨制,堪为学界美谈。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自序》中说:“蒋方震著《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新成,索余序,吾觉泛泛为一序,无以益其善美,计不如取吾史中类似之时代相印证焉,庶可以校彼我之短长而自淬厉也。乃与约,作此文以代序。既而下笔不能自休,遂成数万言,篇幅几与原书埓。”他不无感慨地说“天下古今,固无此等序文”。于是,“脱稿后,只得对于蒋书宣告独立矣”。
蒋方震,字百里,中国近代著名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早年在日本士官学校时与蔡锷齐名,后来他留学德国,回国后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及代理陆军大学校长。蒋百里最重要的军事论著集《国防论》(1937年初出版)中首次提出了抗日持久战的军事理论。 1921年,蒋百里将欧洲考察的成果写成一本《欧洲文艺复兴史》,梁启超为之作序,梁启超认为清代的学术思想在许多地方与欧洲的文艺复兴相似,写序大加发挥,广泛评述,下笔不能自休,竟写了5万多字,跟原书的字数都差不多了,梁氏只好另作短序。后来梁将这篇长序改写、充实,取名《清代学术概论》,反过来又请蒋百里作序。可算民国学术界一大佳话。
《欧洲文艺复兴史》自1921年问世后,大受欢迎,14个月内就连续再版了三次。而因序成书的《清代学术概论》之精炼、概括,线索明晰,也向为学界称道。书中有清一代的学术主潮与基本特征了了明白。同时研究方法与学术理念颇有创新。是以现代文化为指导研究传统学术史的佳作。此后的学者,大体都是循着此书的框架和思路展开研究的。可谓清学史研究领域内的一本必读书。
无独有偶, 唐德刚为其译注的《胡适口述自传》写序也是长序成书。唐说:“在动手翻译这本小书之前,我曾遵刘绍唐先生之嘱,先写一篇《导言》或《序文》。谁知一写就阴差阳错,糊里糊涂地写了十余万言;结果,自成一部小书,取名《胡适杂忆》,反要请周策纵、夏志清两先生来为我作序了。”(《胡适口述自传》)。这由序而书,绝不繁冗、平庸,而是意涵丰赡、别具一格的佳构力作。夏志清序中说:“《胡适杂忆》不只是篇回忆录,它畅谈历史、政治、哲学、文学、文字学,以及其他一切胡适生前关注的学问,比起《李宗仁回忆录》来,更令人见到德刚才气纵横、博学多智的这一面。……《胡适杂忆》出版后,我想他应公认是当代中国独树一帜的散文家。他倒没有走胡适的老路,写一清如水的纯白话。德刚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气势极盛,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周策纵在序中说:“大凡文字写得最美最生动的,最难同时得事理的平实,因为作者不能不有艺术的夸张。这在王充的《论衡》里便叫作‘艺增’。德刚行文如行云流水,明珠走盘,直欲驱使鬼神,他有时也许会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但我们不可因他这滔滔雄辩的‘美言’,便误以为‘不信’。德刚有极大的真实度,我们最好在读他所说某一点时,再看看他在另一个所在说了些什么,要看他如何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尽情极致、穷态极妍地描绘和辩论,如此,你才能更好地把握到他的真意。德刚的‘艺增’运用在不同的角度,这是他最好的绝招和自解。”把原本为序的文章写得如此之长,如此之美,足见作者的功力了。
综上所述,写序言、绪论、题解、导论之类,看似无一定之规,人皆可为。但写得是否切当、充实则大可轩轾,从中也最能见出作者的识见、心性来。正因为如此,我想,所知不多,无话可说,则不必虚应故事,敷衍塞责。更不能强不知为知,妄加评骘,以至郢书燕说。当然,如若腹笥充盈,自也不妨乘兴挥洒,即令序“与原书埓”,或许还可“艺增”为一部“美言”大书亦未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