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在场者
2010年7月下旬,作为《解放军报》记者,我先后登上中国新老两代远洋航天测量船——“远望五号”和“远望三号”,从长江驶向大海,经过南中国海,穿越赤道,西跨印度洋,东进太平洋,参与执行数次卫星海上测控任务。
“远望号”这个名字无疑充满诗意,它连接着深邃的太空和浩瀚的海洋,对绝大多数国人来说,它可能是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神秘。“远望人”长期坚守在祖国航天事业的最前沿,守望着从祖国腹地长途奔袭而来的一枚枚火箭、一颗颗卫星,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成为庆功宴会上的主角,不会成为被鲜花掌声包围的宠儿,而只能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缺席的在场者”。
跟随“远望号”出海140天,我也是个“缺席的在场者”。我真实地记录了众多船员的思想、情感、生活以及数次测控现场实况,然而却只能作极其有限的报道。于是,我将目光投向了茫茫大洋,寄望从辽阔海天中寻找到别样的激情。在海风的浸润下,我的观察与体验仿佛弥漫着一种诗性的光芒,我的无边的孤独与寂寞也便成为了诗意的栖居……
在海上,慢慢“想”
好多天没有看到船了,好多天没有看到海鸟了,南太平洋上,一片亘古的沉寂,只有夜里吼叫的风声,只有不绝于耳的海浪声。我们的船在浪涌的撞击下,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朦朦胧胧中,我甚至能够听到钢板连接处或拉伸或紧缩而发出的嘎吱声。大海的伟力,有时会让人恐惧,这恐惧其实来自大海的变幻莫测,来自于人力无法控制进而产生的迷惑。
置身于广阔无垠的深海,周遭没有参照物,只有无定的浮云,在变换着颜色和形状。趴在舷窗上,望向天际,猜度着云的模样,思绪往往会被带到遥远的虚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到,思维进入单纯甚至静止的状态,其实是一种宁静的享受。
我的大脑早已习惯了一天到晚不停地运转,即便在睡梦中,还会有离奇的遭遇。想工作、想学习、想恋爱、想人际、想家庭、想亲友、想事业、想未来,理想、空想、幻想、遐想……每天不知有多少脑细胞在无尽的“想”与无谓的“想”中被消耗掉,但却无法不想,因为拼命地控制不想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想,这种类乎悖论的状况,会把人逼入神经官能症的死角。巨大的思维惯性下,脑子没日没夜地运转个不停,头发也依然大把地脱落,可也没见我想出什么哲理来。于是乃知,想与思想原是不同的概念。
藏青色的深海,好比一块巨大的滤镜,过滤掉生活中很多世俗的想法,毕竟在茫茫海上,很多事情想也无用,更遑论实际的行动。当各种“想”没了现实的指向,没了行动的支撑,没了欲望的催化,也就失去了飞速运转的动力,日子一久,也便懈怠了。想法少了,感受自然多起来,人会变得敏感而多情,面对着南半球冬季里寒冷、阴郁、荒凉的海,竟也会不自觉地产生“春暖花开”的错觉,慢慢想来,原来是一首诗在潜意识里作怪。
人的思想也如这深沉的大洋般漫无边际,无法掌控,其实源于无所掌控。在无物之海思无物之“想”,本就是一个虚空的“想法”,一时间想不清楚,也就只能慢慢想了。
隐匿的时间,错位的空间
晚饭后,广播通知,船时从18时调至19时,这已经是最近10天来的第4次调时了,这也就意味着船上的时间比北京时间快了4个小时。在大海上航行,晕船还不算最难受的,咬咬牙就挺过来了,倒时差才是最难受的。首先就是入睡困难。当船上熄灯时,北京时间可能才刚吃过晚饭,对于平时夜里十一二点才睡觉的我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精神头足得很,现在却要熄灯睡觉,躺在船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生出困意时,天却快亮了。
人对于环境的适应,其实就是一步步降低自身要求,减弱身体敏感性,模糊自身感受的过程。生理上的反应很明显,心理的感受却很难说得清。我似乎觉察出身体与心灵正在向着相反的方向运动,被隐匿的4个小时,将身体隔在了后边,心却飞向了前方。一种孤独感笼罩了我,我清晰地触摸到了时间与空间的错位。
4个小时有多长?长到我会错过陆地上朋友打来的不多的几通电话,我会错过给家人打电话的最佳时间。我并不会经常打电话,但当我想打电话时,对方或是正在上下班的路上,或是已然进入梦乡,有时则是船上的通讯因为任务转换而中断了。试着打过两次电话,都是不合对方的时宜,简单寒暄了两句,就主动挂断了。听着话筒中传来的嘟嘟声发呆,有点茫然,又有点失落。打电话的兴致逐渐减弱,自然就盼着接到电话,这念想尽管温暖,但在此时此刻看来却无比虚妄,远远无法满足内心的虚空。细细咀嚼,便尝到了没有人思念自己的悲伤,尽管更多的是一种倾向于极端的幻觉。这也是现代人的一种病症,尤其是当你早已习惯了整日被电话包围,当你习惯了随时随地感受得到别人对你的需要,当你习惯了经常看看手机上有没有短信到达,当你习惯了听到手机铃声间歇响起,就会突然间发现,一旦被剥夺了各种信息对自我的刺激时,身体和心理都会出现不适应症。
对于时差,更准确的感觉,其实是空间距离的放大。当你知道亲人朋友与自己的时间同步时,心里会有一种安全感和一种亲近感,这种随时随地可以保持联系的在线状态会令人忽略距离的遥远。反之,就会有一种一切失去联系的焦虑感,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一种一切失去控制的荒谬感。这种感觉时而强烈,时而模糊,沉溺其中便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失眠,被诸如压抑、空虚、焦虑、烦躁等不良情绪包围。
让自己忙碌起来或许是对抗时差最有效的方法。时间其实并非最大的烦恼,空间才是焦虑的源头。茫茫大海,无边的寂寞,相似的景致,差不多的生活,日复一日。出海一个多月了,开始进入一种难以自制的烦躁状态,注意力无法集中,各种想法开始多了起来。而逐渐累积的时差作用于身体,更加剧了心理对于空间错位的敏感。原来我真正难以克服的,是无法想念他人的障碍;真正难以忍受的,是不被他人想念的幻觉。
海上读书慢
上学时常为无法及时读完导师开列的书单而苦恼。浩如烟海的经典名著犹如豪门盛宴上的美馔佳肴,养眼养心不假,但眼花缭乱之间反倒不知从何处下箸。流水般的宴席,会不停地更换酒店和菜式,如果嘴巴不够快,则会与诸多天下美味失之交臂,然而如果只顾了爽嘴,肚子又会吃不消。既要满足口腹之欲,又要保持优雅体面的吃相和身体的健康,似乎就需要达到一定的境界。感觉这与读书有些相似。
出海前,一件恼人的事情就是准备随身携带的书。漫漫苦旅,何以消遣?自然是看些轻松“好看”的小说喽!遥遥归期,清静无扰,自然是做做研究、啃些平时很难坐下来读的理论大部头的好时机喽!偏偏是这些书,既占空间又压分量,勉强塞进特意购买的大旅行箱,却在机场托运行李时因超重而不得不忍痛割爱,只留下一本厚厚的《西方文论关键词》、李敬泽的随笔集《小春秋》和三本丹·布朗的小说,以备咀嚼海上无聊的时光。
做学生时,大家都是比着读书,对速度都比较敏感,就是要快。有人一夜之间就能看完一部长篇小说,我却不行,天生的愚钝,读快了一来记不住,二来根本就读不快。一小时30页是本来的分寸,有时遇到好书更是忍不住逐字逐句地读,专注的目光仿佛要看穿字里行间的隐秘。如此,别人读三本,我只能读一本,被同学讥为“读书慢”,大学4年下来,书单上的欠账自然不少。以至于文友相聚,谈到某些没有读过的经典名著时,脸上不禁一阵阵地火烧。阅读速度成为一种焦虑,直到现在依然困扰着我。
在“远望号”的图书馆借到一本梁文道的《读者》,开篇就讲到了“书名学”——不用读书却可以谈论书。经典到了《红楼梦》这般地步,世间真正通读过的人却并不多,读通了的就更少,但是大家都知道《红楼梦》是怎么回事儿,故事梗概都可以倒背如流,曹雪芹其人其事都可以侃侃而谈。“书名学”并非贬义,实乃是指明了现代社会人与书的既相互游移又无法彼此真正逃离的存在本相。这不禁让我有些释然,书是再怎样快也读不完的,而有些书也不需要一字一句“读完整的”。读书的快感并非来自于又在书单上打了一个“勾”,读罢掩卷之时,往往就是将书束之高阁之日,即便经年,也不再触及。相反地,有些书即便不读,但却时时刻刻都在吸引着你,那书就这样静静地立在书架的某层。无论时光怎样地流逝,世事如何变迁,那书永远在你心上,不曾离开须臾。在书房的一角与心爱的书对坐凝望,目光中流淌过多少岁月。那是一张从孩提时便拥有了的船票,转眼20年过去了,那个男孩儿依然保持着时刻准备登船的姿势。
海况好时,“远望号”常会在海上漂泊,一来为了省油,二来为了检修设备故障。没有了动力的船在风平浪静的洋面摇曳,没有了24小时不间断的主机轰鸣声,也没有了船体与波涛正面冲突的撞击声,推开舷窗,只有仔细聆听才能捕捉到微风拂过舰体所产生的气流声。此时正在读董桥的随笔集《旧时月色》。这本书是从“远望三号”夏正如政委的书柜中翻到的,手札短文,记叙的是人生的零散片段和心情,长不过两三千字,短则千八百字,字里行间透出人生迟暮的豁达与沉郁。所记人事当真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文玩赏鉴、诗词应和、家学传承、藏书轶事,处处散发着贵族气息。董桥和梁文道、李敬泽等都是写书话的高手。与梁文道浓浓的西洋味、厚厚的港台腔、重在时代感和信息量不同,也与李敬泽的幽默智趣、独出机杼的观点和俏皮华丽的语言相异,董桥学养深厚且游历颇广,其书话更透着一股人情味和烟火气,前朝遗民的心态、对古物旧事的心仪使其书话染上了一层历史昏黄的怀旧感。此等好书,每天只读上几篇,竟然“不忍卒读”,希望将与此书的缘分尽量延续得久些才好,是为刻意地“慢读书”。整个人沉浸在书中营构的迷人情境,想象着南洋热风、台湾暖阳、伦敦冷雨、香港繁花和大陆月色,心中竟也生出如舷窗外南太平洋般平淡冲和之静气。
董桥的一生辗转南洋与西洋,老来往返台港与大陆,以纯粹文人之心态读人、读诗、读史,迟暮之年终于养出如古玉沁色和檀木包浆般迷人的冲淡典雅的文字,没有受累于做学问之埋头,没有困厄于谋生计之奔波,用一生的时间读人情与文化这本“慢书”,远离功利,无所谓终点,就这样慢慢走来,回首过往,竟也觉得时事迁移、物是人非。“读慢书”凭的是眼光和品位,更要有三分与生俱来的贵族血统,这般福气并非人人都能消受,实乃可望而不可即也……
海鸟与船
置身茫茫大洋,经常会感叹,海天之间除了我们的船在孤零零地航行,别无他物。这只是人的一种感官判断,源于长时间出海内心深处积攒起来的厚重的孤独感。偶尔看到一条飞鱼或是一只海鸟,船员们都会兴奋地一路小跑取来相机拍照。此时,那条飞鱼或那只海鸟就成为了“他者”,因为它的存在,似乎证明了我们自身的“存在”。在那一时刻,那种看到生命环绕自己身边的幸福感,让我感动。由此我想到,孤独感的累积会转化为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情感与精神的力量,这个时候所需要的就是心灵的支点,一旦寻找到了这个支点,就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力量。
进入南太平洋后,风平浪静,日子平淡而缓慢。一天清早大家正在小餐厅吃饭,“船头停着一只海鸟!”一个消息无声无息地从船头蔓延至了船尾,大伙放下碗筷,奔向船头。果然,一只海鸥正大模大样地蹲在船头信号灯的围栏上面,旁若无人地边享受着清晨耀眼的阳光,边啄食清洁着周身的羽毛。不知从何而来,亦无法得知它要到何处去,这只海鸥如天使般降临到“远望三号”船,给这个平淡的清晨增添了几分热闹和诗意。
海鸥有着洁白的腹羽,背部纯黑,尖尖的长嘴显示了自己的力量。它美丽的翅膀,合在身体两侧,摸上去柔顺如丝。黑白两色的身形和长喙上的红色与蓝天碧海及白色的船是如此搭调,它就这样威风凛凛地立在船头,好像为“远望号”插上了一支生动而别致的船标。每隔十几分钟,海鸥就会展翅腾空,绕着船盘旋一圈,看看有没有鱼儿露头,一旦发现目标,它会随时在各种高度上以随机的姿态迅速俯冲,一头扎进海里,转瞬之间又会扑棱着翅膀从水中一跃而出,叼着战利品飞回船头,独自享用。开始时还会为它担心,它那直直落水的姿态犹如自杀,到后来就只有艳羡的份儿了,羡慕它的来去自由,羡慕它的无拘无束。
一整天里,海鸥都是船员们关注的焦点。它的伙伴在哪儿,为什么独自飞到了船上,我不禁开始想象着它的来历和归宿。茫茫大海,当它疲倦时,也需要一个支点供它休憩呀,可这个支点想必并不好找。我来到驾驶室,询问得知,在我船方圆200海里范围内,一无船只,二无岛屿,可以说,茫茫海天,我们的船如同一粒尘埃,而海鸥竟然能够准确地找到这样一个如尘埃般的支点,不知道是鸟的幸运还是船的幸运。
第二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船头去看海鸥。这一夜风浪比较大,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到了船头却发现,海鸥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或许是它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休整,继续它漫漫迁徙的旅程;或许是它本想搭一段顺风车,却发现船行驶的方向并非它想要抵达的方向,无奈间只得起身离去;又或许是它等到了同伴,于是毫不留恋地抖翅远行。前路漫漫,没有了船作为支点,海鸥的下一站是哪里呢?
好多天过去了,鸟儿没有回来。
难忘“远望”,难忘远航
当杨利伟、翟志刚等航天员搭乘神舟飞船遨游太空之时,当嫦娥卫星九天揽月之际,全世界亿万双眼睛都会聚焦于发射场区、指挥大厅,而没有谁会注意到屏幕左上角有一行小字“长江#号”,它就是“远望号”测量船的代号。观众们一次次看到沟通天地的画面,听到连线太空的声音,都来自于它。“远望号”测量船之所以神秘得不为普通人所知,并非是因为它不在中国航天事业的现场,而是因为它只能在普通观众的视野里缺席。
我时常在各层甲板上晃悠,远远地观察着忙碌的船员。作为随船记者,我虽然亲眼见证了“远望号”测量船队有史以来单次出海时间最长、航行里程最远、连续执行任务数量最多的诸多记录,亲历了“远望号”五战五捷新的辉煌历史,但我却无法充分而完整地履行自己的职业使命,无法让“远望人”的事迹以新闻的方式传播得更远。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坚持和努力使得关于“远望号”、“远望人”的文字能够以另外一种形式问世(长篇纪实文学《远航记》2011年8月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或许这样一种远离了功利色彩和新闻时限的文字能够将我的体验和感动保留得更长、更久吧。
难忘的海上生活,不舍的“远望”时间。我从不写诗,却体验了最富激情的生活,我从不画画,却见证了最浪漫奇崛的自然画卷,难忘“远望”!难忘远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