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专题

超越词语的歌唱

□殷 实

太阳,大海,生命,土地……这些词不断地出现在刘海星的诗作中。这是一些典型的“大词”,一些很容易显得空洞的词,有的诗人避之惟恐不及。然而在《太阳的眼泪》这本诗集中,作者纯正地、自然而然地使用着这些词,并没有丝毫的不贴切之处。这说明一个问题:当诗人自然地吟唱,而不是苦心营构时,任何一个词都是值得信赖的。在学院式的、门派气息严重的地方,在标新立异者、自我崇拜者的文本中,或者在诗歌被形形色色观念笼罩的情况下,就会出现无辜的被冷落的词,同样也会出现过剩的词。

刘海星无拘无束地写作,几乎是天然地超越了各种圈子,甚至包括所谓的“诗歌界”。结果是,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任何时代的、文化的病害。犹如天边的一阵阵风吹来,犹如水面上绿荷的摇动,犹如霞光透过我们的心扉:“我伫立成一棵树/天地遥远/是那么的苍凉/要在这天地间走多少回/雷电才能成为知己//我长久地难以自抑”(《问》)。他像一个独行者,且走且吟,或驻足长久地沉默;他吝啬言语,句子短而又短,在精简的笔墨之外留出更大的空白。但是,他也会突然地直呈胸臆:“我是这样地忧伤/不再躲避任何的凄凉”(《忧伤地流浪》)。

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并非总是阳光灿烂,游走的诗人常常要被阴影覆盖,他的心更会被深重的苦难击伤,但是,在整本《太阳的眼泪》中,在随手翻开的任意一页上,我们都看不到绝望,看不到怨怼与谴责,有的只是温柔敦厚、春风化雨和自我圆通。他既可以通过高原上牦牛的眼睛打量世界:“牦牛的双眸/饱含着/清冷的忧伤”(《高原的月亮》),亦可体会城市高楼间一位农民工的心语:“流连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橱窗展示令人头晕的光艳/玻璃反射着飘浮的白云/还有我的影子/单薄的身体,为什么是我/这么透明的玻璃/却映射不出我的心情”……在这里,诗人的自我与观照对象的“自我”是合一的,换言之,被描绘者是受到尊重的。“我的心扉一直敞开着/我的心地是这样纯净/只想让母亲知道我的孝顺/有一个善良的媳妇叫她妈妈/可是,眼泪总像这二月的雨滴/打湿的睫毛上长满了喇叭花”(《情人节的花,送不出去》)。事实上,刘海星写给农民工的诗不止一首。在他的笔下,那些农民工兄弟或许孤独和压抑,往往置身楼宇间的阴影与暗色中,但他们情感充沛,心灵也像劳动者的肤色一样健康,并没有被符号化为衣衫褴褛的受歧视和受压迫者。说明这一点很有必要,因为早有事例说明,在一些所谓的打工者题材的诗篇中,存在着一种对极端心态的强化,包括对自然的劳作的憎恶等等,某些情况下,甚至隐含激发社会阶层愤恨的简单逻辑。我们知道,对诗歌而言,这意味着工具化和宣传化。

在阅读刘海星诗作的过程中,我始终感受到一种对和谐的看重,从语言的和谐,到心灵的和谐、精神的和谐。这不是说诗人应该回避痛苦和矛盾,无视世界的重重灾难,而是说诗人尽管对自己生活的时代并不乐观,却未必就放任自己的怒气、错愕和神经质,大惊小怪地渲染、尖酸刻薄地讥诮,或者使“自我”成为一个分裂的标本,加入到受害者、抗议者的行列。刘海星通常都是在诗行中尽可能地回答自己的疑虑,寻找到自己所追求的答案,让一首诗完成,而不是成为问题、成为咄咄逼人的质询。我在想,这样的自足也许是出于诗人的性格:一个拒绝成熟的孩童眼光,一种泰然阅世的稳重沉着,一种不包含任何侵略性和攻讦味道的仁慈与安宁。

沙尘暴、冷空气、海啸、暖冬……刘海星对自然的咏叹中,包括了对反常气候的敏感。全心追求幸福和安逸的人类,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自负中走得或许太远,文明开始付出代价,结果我们再次面临风险:“恐惧,在生存的头顶/举起白旗”(《海啸的谎言》)。说来这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主题,但在不知不觉中,在对无限惬意的未来的贪婪想象中,在大面积的贫困尚未消除的情况下,星球的危机预警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感受进入诗歌,正如同从前的诗人们注意到月色、阳光和雨露。“灼热的南风/顽强鼓吹/鼓胀/清凉的预期/每一支桅杆都在算计/左右摇摆的距离//今年的黄花鱼都死了/一个渔民哭丧地说/每一片渔场放了三倍的鱼苗/水中缺氧/鱼儿等不到/翻身跃起的假期”(《探底》)。这首“南风”让我想起据称是由舜所作的《南风歌》。舜的吟唱,是在文明的初始阶段,南风之熏,会带来安乐和福祉。今天资源将要枯竭的大海边,刘海星笔下的“南风”却似乎预示着收场,预示着结束。生存的悖论,是宇宙秩序的组成部分,哲学、宗教很早就已经提示我们,人类有可能成为自己过度欲望的牺牲品。

我之所以推崇刘海星诗歌中的温厚、平和以及某种虔敬,是因为我始终坚信,面对同类的不幸和苦难,真正的诗人可能流露出柔弱和哀伤的一面,但不会将诗歌粗鄙化为发泄,或者是加入愤世嫉俗的聒噪。浙江的动车追尾事件发生后,好像除了电视画面中直接的惨烈和悲痛,剩下的就是沸腾的民怨。网络视频中也有近乎哭号的诗歌朗诵,但全都弥漫着不安、躁动以及暧昧的指涉之类。我不知道这些斥责和控诉能不能平复伤痛,但我很不喜欢这种充满怪诞反差的氛围,这绝不是一个健全社会对灾难事件的正常反应。几天之后,我收到刘海星写的一首诗,我看到在他的眼里,灾难场景呈现为“扭断了优雅颈项”的、“猝不及防的一队队天鹅”。他感受到的是“渗血的哀伤”,也包括了对自己哀伤的克制,没有任何的迁怒,没有嗔怪,也没有责难。也就是说,只是已经发生的这些悲剧本身让他的心隐痛。我知道,这正是诗人的反应,其实也应该是一个文明社会中公民最体面的反应。

目前的汉语诗歌,在对外来影响的消化不良中呈现出的诸多病征,像无所不在的反讽,常态化了的油腔滑调,毫无韵律和节奏考虑的散漫,以及与自然读者的疏离等等,恰好让刘海星这样的“跳出三界外”的写作者如入无人之境。他超越词语,直抵生命的感动,捕获历史进程中的活性因子,发出自己正直的歌唱,这理应让我们感到庆幸。

2011-12-14 □殷 实 1 1 文艺报 content32733.html 1 超越词语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