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华
《低城练习曲》里的作品是孙雪晴上高中和大学时写下的，无论是散文、随笔、小说抑或影评，都指向“青春”两个字，但这些文字不是对青春的回望，而是在时光练习簿上留下的日志，是和青春同步的，所有字句都如同垂挂在枝头的浆果，水分饱满，色泽新鲜，有着将熟未熟时清新芬芳的气息。
在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里，在一个中国高中生及大学生并不宽阔的生命体验里，孙雪晴却能够把没有厚度的生活切分出丰富的层次，就仿佛她的耳朵、鼻子和味蕾比别人更敏感、更细腻，能听到、嗅到和品尝出生活更多的声音、更多的味道。一本读过的书、一首听过的老歌、一场电影、一个偶尔见过的人……都能像按钮，打开她思想与情感的闸门，绮丽的艺术情思像泉水一样汩汩涌出。让人分不清，究竟青春岁月那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本身就是散落的诗行，还是她把那些不起眼的时光碎片用文字打磨成了熠熠生辉的珍珠。也许二者本就互为表里，“青春”与“文学”彼此辉映，相互书写，融为一体。
像一切有天分的文学少女一样，孙雪晴早慧，敏感多思，年纪轻轻却能够游刃有余地派遣文字探入生活每一个细小的皱褶。据说张爱玲觉得自己“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孙雪晴也有这样精准的文学感受力和文字表达的能力。她描写妈妈生气时脸上现出红晕，一般作者写到“红晕”可能就打住了，她却要更细致地描摹出“红晕”究竟“红”到一个什么程度，她说“那要比害羞的颜色深一点”。她写童年时在大街上吃一个怪老头制作的姜糖，“那甜丝丝的味道却牢牢粘在了我童年温暖记忆的最深处，紧紧攥住不放”。写至此，姜糖那种令人刻骨铭心的甜味也算写透了吧？不料她还有神来之笔：“他（指制作姜糖的怪老头）的汗也是甜的吧？”
正是这种探幽烛微的天分，让她在一些烂熟的题材里也能开掘出新的艺术向度。孙雪晴最擅长写“亲情”：母女、姐妹、亲戚……她喜欢写藏在亲情里的那些“刺”，这个“刺”不是骨鲠在喉难以下咽的那种感觉，却恰恰因为它的存在带来的疼痛感，反衬了亲情的深厚与博大。
散文《我和妈妈的粥》写母爱，写母女情，通篇没有一句对母爱空洞而煽情的赞美，相反，它从母女间的冷战开始写起。她写母女之间的求全之毁，写母爱因为亲厚而出现的罅隙。吵架之后女儿去超市买回食材，精心煲了一锅皮蛋瘦肉粥，她想以这种方式向妈妈道歉。然而当妈妈问锅里炖着什么的时候，自尊和高傲却不允许女儿把真相说出来，而是轻描淡写地说是自己中午喝剩下的。妈妈已经洞若观火地看到了女儿的妥协，女儿这时却又不肯落到下风，当她跑进厨房力图消灭她首先“投降”的证据时，作者写道：“我突然发觉自己可以很容易地越过她看到后面厨房的一切。我和妈妈一样高了。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突然站在妈妈的高度去看周围的一切，似乎自己是突然间长高了。那一瞬间，我别的什么都没想，只是想马上道歉，我的毫无道理的发火，我的顶撞，我的所有的不对。” 整篇文字朴实、平易、不动声色，却写活了两个人一波三折的心理拉锯战。女儿和妈妈，是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同时又是两个女人——一个是处于青春期正在迅速成长的睥睨天下的少女，一个是人到中年已微微嗅到一丝危机感的妈妈；一个正走在人生的上坡路上，正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有着“世界是我们的”的自大和自信，一个正走在人生的下坡路上，有着对“一切就要失去”的不甘。一种无声的较量，一种因力量消长而悄悄带来的角色转变，一方力图保持家长的威严与控制力，另一方因为成长而渴盼自主。这一切都深藏在伟大的母爱之下，不容易被我们看到——或者说我们也不情愿看到。孙雪晴不矫饰，不夸张，把一切都真切地呈现出来，正因为有了这些，母爱的质地更真实，更有血有肉，更令人信服，也更具有一种让人鼻酸眼热的力量。
在《小外婆》一篇里，小外婆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有时候还会为了生计讨价还价，和人发生争吵，她有她的市民气。小外婆是很爱作者的，因为她自己没有儿女。精灵古怪的作者虽然是个小女孩，却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小外婆喜欢抱着作者去菜市场买菜，“她低头挑拣时常把我从她的右手换到左手，当我被她瘦小的手臂微微抬起，举过额头时，总能闻到煤球和菜场菜叶腐烂的气味。我别过头去，小外婆突然又很亲热地说，‘乖乖，外婆很快就挑好了，回家烧给你吃。’她说得既热情又大声，仿佛要让全菜场的人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是她的亲人，知道她不是孤独的”。小小的一个细节，除了写爱，还融进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命运，她的沧桑、苍凉，她的不可言说的人生，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同情。文章的最后，作者写小外婆生前爱穿一双笨重的棉拖鞋，死后躺在棺材里，作者却一眼发现她只穿着薄薄的袜子。她通篇没有写自己如何爱小外婆，然而就在这些不起眼的细节里，我们不但感受到了浓浓的爱，还体味到了比爱更厚重的人世沧桑。
孙雪晴从琐碎庸常入手，却总能跳脱出来，从充满烟火气的现实深处，寻觅到一种圣洁，一种庄严，让人对爱和生活的本质，有了耳目一新的感受。就凭着这一点，我敢说，孙雪晴的文字还会比现在走得更深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