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地域风情色彩浓厚,诗情画意,叙述清新流畅,人物形象独特生动,好读且耐读的乡村题材长篇小说。然而,它的意义却不止于民俗和乡土风情,而是社会转型期,乡村传统文化和被迫改变了社会角色的农民兄弟生存的尴尬和所经受的心灵痛苦,是作者对在快速前进的中国城市化过程中政府行为的思考和尖锐质疑。
《城市门》以张大、张虎父子和德胜、大笨父子两个家族,四个人为小说叙事中心,是别有深意的。首先,两个家族都自称是秦汉战鼓的嫡系传人,他们多年来的关系是竞争的关系,并出现过德胜砸对方黑虎神鼓,张大砸德胜家的历史恩怨。在小说开始展示的一次场面浩大,气势磅礴的赛鼓中,张旗寨取胜。掌旗寨输在其村长大笨的自大、保守、自私、目光短浅,张旗寨赢在村长张虎的图新求变,目光远大和其人格的魅力。在决定两个村子未来命运的拆迁中,这四个人表面上处于同一战线,为争取村民利益而努力。但很快分野就出来了,张大因预见到失地农民命运以忧郁而终,大笨却被拆迁组长收买,做了村民的“叛徒”。而有着外甥县长背景的德胜却成了“钉子户”,不过这个“钉子户”争的不是纯粹的个人利益,而是宪法的权威、政府的诚信和对这些失去土地的村民所应负的责任。即使在县委书记上门道歉之后,他仍然不打开捆扎好的坐牢用品的执著、倔强,说明他深知自己行为的意义和牺牲的决心。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年月,他却预见到村子将出现的危险,雇人打了一条通向村外的地道,表现出一个农村老者居安思危的哲人本色。但因百姓所依赖的一级政府的失信,社会的急功近利,而造成人道失序,瘟疫流行,天道示危, 小说从头至尾所表现的忧虑、不安和危机感凝聚为一则警世的寓言,既有对盲目发展的警告,也包含了对自强不息及延续了几千年的华夏文明精神的新希望、新期待。
从《老坟》《人犯》到《天堂》,王海的长篇小说都有一种沈从文式的乡土风情画的特质。所不同的是沈从文笔下的是他记忆镜像中的乡土,展示的是其温馨、自然、美好的一面,而王海笔下的乡土除了童年、少年记忆的印象之外,还有个人经历中时世变迁,经济政治运动频繁,对传统乡村秩序、伦理道德,乃至文化血缘的严重破坏,所以,他的小说常常承担了文化拯救的善良愿望。帝王陵墓和形成于秦汉征战的锣鼓,是王海生命中始终挥之不去的传统和历史的巨大缩影,他的前几部小说重点写了坟和陵对乡村现代生活的影响,挖掘着传统的现代价值。而《城市门》则表现了秦汉战鼓及其传人在城市化、现代化中的命运。在世俗人眼中农民变身为新城市人的喜剧的终点,却是他思考的起点。新城市人怎样生存?秦汉战鼓及其所代表的文化精神是否会成为以营利为目的的旅游文化、娱乐文化的怪味佐料?
在《城市门》中,王海不仅发现和塑造着与秦汉战鼓相关的乡风民俗的历史文化意义,而且将欲望层面的似乎古老的乡村风情,置于时代特色鲜明的时代大背景下面,以不同年龄层次人的爱情,传达出变革时代的乡村生活信息。琴与有妇之夫张虎的爱情,经历了双方都不愿公开承认的暗恋、压抑,以琴与张虎之妻结为干姊妹而维持了乡村伦理的体面;琴在父母安排的新婚之夜出逃的分离,更使她意识到这种爱的难以舍弃和刻骨铭心;村子的拆迁事故,母亲的死,使她决心以个人牺牲的决心,成全可怜的小学教师吴运,然而哥哥大笨的干预,终使她的解脱策划半途而废;在一切的理性努力失败之后,她终于放纵了自己的情欲,甘愿成为张虎的婚外情人。这里揭示的是欲望情感的非理性本质,又是人生的两难困境。琴因爱的执著和纯粹而显示出其心灵世界的美丽,又因其对欲望的压抑克制而令人同情,同时又将读者置于道义选择的尴尬境地。这是作者创造的一则爱的神话,是人的情感和生命的现实,又超越了现实和世俗的观念。难得的是作者并没有因为同情琴而丑化张虎发妻清云,她有着病西施式的美丽,又有着感觉到危险的超常敏锐和以德报怨的精明。她内心充满恐惧,表面又彬彬有礼始终未对心目中的情敌公开发难,这使她和琴都成为了受难的女神。人性的深度与心理的深度,情感的执著与两难,脉脉温情下的背叛与对抗,这是当代乡村小说中罕见的浪漫风景。难得的是这场发生在几个可尊敬的人物之间的情感故事,自始至终都恰如其分地镶嵌于旧的乡村解体、乡村人身份转化的丑陋而无奈的世俗风景之中,既与它的进展密切相关,又保留着与世俗生活的距离,让人在领略情感的复杂与精神的美丽的同时,又感受着它的某些颓废或病态的本质。这是否也是现代化生活中人性和人的心理情感、行为的变异?
新城市人德胜老汉,在老伴去世后,对丧偶寡居的翠英的追求,带有为年轻时候情感挫折寻求补偿和旧梦重续的意义。他的追求方式是那样独特而勇敢,决心是那样坚定,然而,在遭到晚辈的始料不及的奚落后,翠英却退缩了,她终究是一个传统、保守的老女人。相比之下,铁锤与豆腐女点点的爱情,则是那样美好而完美。可见《城市门》对新城市人的生存状况,并不都是悲观的,它包含着旧生活方式的终结,旧的乡村生活秩序的解体和新生活方式的开始,失去土地以后,新生活秩序建立的进步因素;这里有转型之痛苦,又有离开土地后人的心灵和思想的解放。在封村逃亡的寓言式警示之中,这些温馨浪漫的男女故事,似乎又表现出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不能认为这是为政府的失责失信开脱,只能说这里或者是现实生活逻辑与思维情感的矛盾,或者说生活以自己的逻辑给悲观的思想,暗示了一条乐观的出路。这是现实主义的胜利。既然带有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性质的血腥的英国的圈地运动,都没有使失地的农民灭绝,有了定居之所的张旗寨、掌旗寨等新城市人出于生存的本能,也会自己开拓出一条生活的新路。王海和我们只是希望有关方面设身处地、尽职尽责,为减少新城市人的痛苦做些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