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台来花草原出奇的冷。蒙古高原生成的寒流一路横扫南下,越过无遮无拦的锡林郭勒大草原,首先侵袭了与锡林郭勒大草原相连的台来花草原。
寒风就像滑腻的蛇,从袖口、衣领钻进牧民达林太的衣服里,他身子猛地一哆嗦,出于一种本能紧缩着身子。钻入身体里的寒风就像电流,只是一瞬间便游遍了全身,从头到脚,凉飕飕的。寒风无孔不入,即使厚密抗风的皮袍仍无法抵御强劲的寒气,身体就像冻透的冰棍,硬邦邦的。因为寒冷,达林太的思维也变得痴缓、愚笨了,他站在原地,频繁地跺着猫咬似的双脚,手深深地插进皮袍里,弓着身子,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新隆起的、覆盖着残雪的土堆。
羊群紧紧挤靠在一起。羊身上有着又厚又密的被毛,被毛下面有着丰润的油脂,即使气温在零下20℃左右,羊群仍能在狂风寒流中从容进食。此时,每只羊收紧身子,夹紧尾巴,因为寒风,羊群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整体。此刻,羊却仍无法抵抗着严寒,纷纷停止进食,发出凄冷的咩咩尖叫。这叫声也因为融进更多的寒气,一出口腔,就凝固了。小羊被毛短密,细脚伶仃,无法承受如利刃般的寒风,战栗着,频频抬起后肢,伸进腹部下厚密的绒毛中取暖。寒风突然加大,由原来的一把利刃变成了一把大铁锤,“咕咚”一声,小羊倒在草地上,刹那间冻成了肉棍。
老猎犬洁吉格日走到小羊身边,用鼻子拱了拱一动不动的小羊,这只夏季出生的小羊未能度过它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老猎犬洁吉格日收紧了身子,头、耳朵紧紧收缩,半眯双眼,迎朔风而站。老猎犬洁吉格日第一次遇到这样残酷的寒冬。洁吉格日是只猎犬,长腿细腰,被毛短而密,毛色光润油滑。自从禁猎以后,它变成了一条牧羊犬。洁吉格日身上良好的猎犬品质从来没有让达林太的羊群遭到过损失,可今天,它眼睁睁地看着有羊倒在眼前。它茫然地看着天空升腾起一团团如云团似的风浪——更猛烈的寒风接踵而来。劲风撕裂着老猎犬身上的被毛,它身上的被毛好像用了多年薄厚不匀的羊毡,有的地方露出白花花的皮肤。老猎犬洁吉格日不停地倒换着后肢,面对强寒,它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头羊尖叫一声,调转头,向牧点疾跑,那里有半封闭的羊圈,与光秃秃、寒风劲吹的草地相比,仿佛是温暖如春的另一个世界。
老猎犬洁吉格日第一次没有干涉羊群的行动,它低头弓腰,尽量减少与寒风的接触,使原本就单薄的身体尽量多保持一份温暖,以应对漫长、严寒的黑夜。老猎犬洁吉格日没有忘了驱赶那些掉队的小羊。这个时候,掉队就意味着与羊群永远地分开。
牧民达林太原本像羊群一样跑进牧点,当他迎风而立时,寒风就像一双双行动果敢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剥掉他身上的衣服。达林太不得不转过身子,用后背和后背上厚厚的皮袍与寒风对抗着,一点点儿蹭回到牧点。
羊群钻进了半封闭的羊圈,渐渐安静下来。
牧民达林太一头钻入蒙古包,红彤彤的铁皮炉子里塞满了牛粪,呼呼的风声抽动着铁皮炉子,又干又硬的牛粪像炭一样晶亮。突然闯进裹挟着一身寒气的达林太,骤然降低了蒙古包里的温度,勤劳的女主人不得不往铁皮炉子里添上满满的牛粪。
老猎犬洁吉格日看见羊群进了羊圈,看见达林太走进蒙古包,它回到了蒙古包前那个浅浅的坑里,那是它的窝,它夜里酣睡的地方。老猎犬洁吉格日四肢紧收,身子弯成一张弓,小心地调整姿势,趴了下来。它身子蜷成一团,嘴巴插进腹部,身子轻轻地一起一伏。每个冬天,老猎犬洁吉格日就是在这个浅浅的坑里度过的。
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有来自祖先和最原始生活状态的良好的生存能力,即使在零下30℃左右的冬夜里,它也能酣然入睡。即便它的睡眠达到最佳状态,稍有点儿动静,它高度的机警与警惕的品质,让它能从容地从坑里跳出来,在最短的时间内投入战斗。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不但有着作为猎犬的优秀基因,更有对主人的忠诚。
可这个夜晚,老猎犬洁吉格日的生活规律被打乱了,它迟迟不能入睡,朔风砭骨,风像顿锉的刀子慢慢锯割着它身上的肉,它的身子不停地战栗。它努力克制着,可身子已不听大脑的指挥了,战栗不止。老猎犬洁吉格日索性放弃了控制,任由身子战栗。身子越抖越厉害,越抖越可怕,最后整个身子就像打摆子,震动得它不知所措。老猎犬洁吉格日终于承受不住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跳了起来。
老猎犬洁吉格日又趴下了,可它又很快站了起来。那个浅浅的坑再也不是温暖的,而是像一块坚硬如铁的冰冷的巨石,躺在上面,就如同躺在刀床上,刺痛了它每一个神经。老猎犬洁吉格日离开了浅坑,来到羊圈前,羊群紧紧地挤靠在一起,共同抵御着严寒。它放心了,来到蒙古包门前。此时,蒙古包里一片漆黑,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从门缝里传来轻盈、均匀的鼾声。蒙古包里与外面是两个天地。
老猎犬洁吉格日巡视了一圈,又回到了浅坑。
老猎犬洁吉格日第三次趴下时,它发誓再也不会重复这种无实际效果的动作了,哪怕它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游走整整一夜。
老猎犬洁吉格日来到羊圈。漆黑夜里,老猎犬洁吉格日良好的视力看得清清楚楚,羊圈里侧是清一色的小羊,外边是大羊。羊群发出温暖的气息和轻轻的反刍声一下驱走了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的寒冷,也深深吸引了它,它不由自主地走进羊群。一只羊给它腾出了地方,老猎犬洁吉格日毫不犹豫地享用了。这是它们多年来相濡以沫共患难换来的对彼此的相信与理解。
动物的这种行为往往不是人类的想象力和理解力所能企及的。
温暖很快驱走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侵透肌肤的寒意,一旦这种寒意消失,疲惫与睡意就占领了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的每个细胞,它收紧身子,嘴巴插进腹下,与羊群发出同一频率的鼾声。
即使如此,羊仍不能安生,那些趴在外面的羊想尽一切办法往羊群里钻,仿佛里面有温暖的火炉,只要挤进去,就能驱走寒意。每只羊都使出浑身解数,挤啊,钻啊,羊的位置交替变化着,这样的结果,它们无一例外地把老猎犬洁吉格日挤进了羊群里。
大概过于寒冷,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原有的高度警惕变得迟缓了,它竟然没有察觉牧点外面游荡了多时的两双闪烁不定的亮光——那是挣扎在饥饿与死亡线上的两条大狼。大狼位于下风口,强劲的寒风吹走了狼身上的异味,异常的严寒就像性能优良的制冷机,狼的气味来不及消散在空气中,就被冻住了,就像冻得死死的肉,没有一点儿气味。
老猎犬洁吉格日从没有失职过的神话即将被打破。这短短的一夜,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相继有两项记录被破除,这一切都缘于异常寒冷的鬼天气。
一只大狼闯进羊圈,放倒一只羊,无论是老猎犬洁吉格日,还是羊群仍沉浸在酣睡中。狼的行为越来越大胆,饕餮大餐。狼无所顾及地进食,终于引起了老猎犬洁吉格日的警觉,它猛地抬起头,敏锐的嗅觉使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怦然涨涌出对入侵者的仇恨和对自己失职的恼怒,两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它,就像满弓射出的箭,老猎犬洁吉格日一口咬在狼腰上。狼惨叫一声,滚落在坚硬如铁的冻地上。
同样,因为寒冷,狼敏锐的嗅觉也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老猎犬洁吉格日。
老猎犬洁吉格日完全没有想到出现的是两条狼,在它赶跑一条狼时,另一条狼对羊狼吞虎咽,一副陶醉的样子。老猎犬洁吉格日一拧身扑向仍在吞吃的狼。它赶跑了这条狼,另一条狼又扑向了羊群。两条狼非常聪明,它们知道如何对付这只老猎犬,它再厉害,再聪明,仍需要两头作战。这样一来,老猎犬洁吉格日虽然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仍避免不了羊群受到伤害。
老猎犬洁吉格日顾此失彼。
老猎犬洁吉格日咆哮着,怒吼着,频频向两条狼发动进攻。几个回合下来,两条狼并没有占到便宜,狼的美梦做不成了。两条狼站到一处,共同对付老猎犬洁吉格日,然后再对付羊群。两条狼再次提前做起了美梦。
老猎犬洁吉格日不愧是一条作战经验丰富的猎犬,它越战越勇,因为战斗,身子感觉不到寒冷,身上生起腾腾白气。它的动作越来越灵活,出口越来越快,越来越准……在伸手不见五指、寒意袭人、侵透身骨的漫长寒夜里,不时响起怒吼声、咆哮声、撕咬声、惨叫声、身体砰砰相撞声、风声……令人发指的声音整整响了一夜。
寒冷的天空升起一丝铅色的阴云,没有占到便宜的两条狼不得不逃之夭夭。
天亮了。
羊圈里惨不忍睹,地上散落着羊的内脏、肢体、头颅……遍布着鲜红、刺眼的血迹,这些血迹一接触空气立刻就被冻凝了,却依然保持着新鲜的红色。
老猎犬洁吉格日受伤严重,左后肢失去了一块皮肉,露出一截白白的骨碴。身上、腿上、颈部渗透血水,这些血水又在身上凝固成血珠。身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血污,那大概是狼或是羊的。老猎犬洁吉格日低垂着头,目光里一片茫然,耳朵贴在脑后,弓着腰,三肢点着,一动不动,任寒风撕裂着身上的被毛。寒风中,它的左后肢微微颤动着。
牧民达林太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惊呆了,夜里,他听到蒙古包外面不断响起的声音,因为寒冷,竟然疏忽了。
清冷的阳光洒进羊圈。
饱受了一夜恐惧、寒冷的羊群,惶恐不安地看着眼前的惨景,当它们意识到躺在地上的就是同类时,再次战栗起来,目光里充满了绝望与冰冷,迅速掉转过身子,清一色的头朝里,屁股朝外,把头插在同类的身子下面。当众多的羊头无法插进同类的身下时,它们把头高高举在同类的身上,尽最大的努力使身子与身子贴到一起,随后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牧民达林太的出现结束了羊群近乎于崩溃吓瘫的困境,它们纷纷转向主人,尖叫声响成一片,像申诉,又像抱怨主人来得太晚了……
老猎犬洁吉格日始终低垂着头,因为达林太站的时间过长,它的头垂到不可能再下垂的程度。
老猎犬洁吉格日陷在深深的自责中。
达林太给老猎犬洁吉格日包扎了伤口,把它安顿在蒙古包里。
清晨,风停了,空中又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像棉絮一样从空中源源不断地飘落下来。
老猎犬洁吉格日长时间仰头看着弥漫着雪花的天空,目光是那样的痴迷,好像在欣赏纷纷扬扬的雪花和神秘莫测的天空。老猎犬不是欣赏天空,更不是欣赏雪花,它紧紧抽动着鼻翼,它似乎预感到危险,轻轻怒吼一声,三肢触地,颠着身子走出蒙古包。
“回来!”女主人大声喊着。
老猎犬洁吉格日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出现在浅坑前。它的目光久久落在浅坑上,一动不动。大片的雪花很快盖住了它的身子,眨眼之间,老猎犬洁吉格日变成了一只浑身素白的猎犬。老猎犬洁吉格日爪下的那个浅坑已经不见了,上面隆起了很大的雪堆。
女主人跑了出来,她抱起老猎犬洁吉格日回到了蒙古包。
蒙古包里铁皮炉子着了一夜,早晨,铁皮炉子里塞满了死灰。铁皮炉子灭了,蒙古包里的温度很快降下来。女主人重新点燃了铁皮炉子,不大一会儿,呼呼的火苗舔着炉膛。有良好传热作用的铁皮炉子瞬间升高了蒙古包里的温度。被风抽出的黑烟升腾到空气中,刹那间融进了白茫茫的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猎犬洁吉格日离开了铁皮炉子,再次走到蒙古包门前。
“嘿,你已经受伤了。”女主人看着老猎犬洁吉格日,唠叨起来了,“这不愿你,连达林太都不愿意离开蒙古包。”
老猎犬洁吉格日似乎听懂了,它眨了一下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回应女主人。回答完女主人,它再次把鼻子伸进厚厚的门帘下面。门帘“呼”的开了,从外面闯进一个高大的雪人——达林太。达林太一边诅咒着鬼天气,一边看着老猎犬洁吉格日,他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不能出去,你身上有伤,你要养伤,否则,冻也能把你冻坏的……”达林太呢喃着,目光转向外面迷迷蒙蒙的天空。
起风了。狂风夹杂着雪花,打着尖哨刮过蒙古包上空。铁皮炉子里的火烧得越来越旺。大概一直下雪,缩短了时间,似乎从早晨一下来到黑夜。
风越来越大,雪越下越紧。
天完全黑了,能听到雪花簌簌的飘落声。
老猎犬洁吉格日站了起来,它原本就趴在蒙古包门口,达林太闩死了门,才制止了它。它猛地站起来,因为站得急,险些摔倒在地。它稳住身子,喉咙里发出短促、有力的吼声。这两个动作是同时完成的。女主人看了达林太一眼。达林太看着老猎犬洁吉格日,“没事的,这个时候闯入雪夜中,不是冻死,就是被雪掩埋。”达林太说话期间,老猎犬洁吉格日走到门前,头伸了出去,门纹丝不动!它把头又伸出去,门仍一动不动。从门缝里侵入的寒风就像针刺疼了身子。
达林太和女主人没有再理老猎犬洁吉格日,两人觉得,过不了多久,老猎犬洁吉格日就会打消这种无谓的举动。
果然,老猎犬洁吉格日没有再去撞门,它换了一种姿势,原本轻轻抬起的左后肢,这次触着地,像一个支点,支撑住身子,抬起前肢,挠门,“吱——”寂静的蒙古包里发出很大的响声。老猎犬频频挠着门,不大一会儿,门板上露出白白的木碴。门就像一块巨石,尽管老猎犬洁吉格日频繁地挠动着门板,门却岿然不动。
老猎犬洁吉格日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轮番用两个前肢挠门。大概刚刚包扎好的后肢无法承载身体的重量,老猎犬尖叫一声,翻滚在地。老猎犬洁吉格日不断地怒吼着,这吼声既有对在灾难来临,因身子受伤无法完成任务的懊恼;又有无法身临灾难,远离灾难的一种内疚。
女主人看着达林太。
达林太也没有主意了。
老猎犬洁吉格日对着门发出阵阵咆哮声,如同天边滚过的闷雷。女主人转过目光,紧张地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雪夜。
“放它出去吧。”女主人说,“它会把自己折磨死的。”
“这样下去,它会……”达林太看看外面,咽回了后半句话。
“外面有与它为伴的羊群。”女性能从自身去理解世上一切能理解的东西,“它能躲过这雪灾。”
达林太无奈地打开了门,门只开了一条缝,老猎犬洁吉格日一拧身,消失在暴雪中。
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多厚。
老猎犬洁吉格日颠着身子,围着蒙古包转了一圈,又围着羊圈转了一圈,回到羊圈。它身子抖得厉害,左后肢始终高高地抬着。羊群怪怪地看着老猎犬。
达林太把清理掉的积雪堆在羊圈四周,形成了高高的雪墙。即便如此仍挡不住寒风、暴雪灌进来。羊群里时不时发出尖叫声。老猎犬洁吉格日出现后,羊群才渐渐安静下来。有羊主动给老猎犬洁吉格日让出位置。老猎犬洁吉格日看了一眼那个空位置,转过身,后肢当座椅,望着深邃的夜空。
羊圈是半封闭的。但在这场暴风雪中,等于是一个露天的羊圈,羊圈里很快又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老猎犬洁吉格日只感觉左后肢隐隐作痛,这种痛就像微弱的电流有规律地流过全身,带起阵阵酸痛。它活动着身子,酸痛消失了,可没过多久,酸痛又来了,而且比上一次来势更猛烈最频繁。酸痛又带来全身的麻木。老猎犬洁吉格日打了一个哆嗦。
酸痛、麻木、寒冷折腾着老猎犬洁吉格日。
老猎犬洁吉格日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它“腾”地站了起来,紧张注视着前方——淡淡的异味就是从对面飘过来的。的确,那两条尝到甜头的大狼又回来了,它们身上散发出的异味被暴风雪吹得七零八落,可仍没有逃过老猎犬洁吉格日敏锐的嗅觉和高度的机警。老猎犬洁吉格日怒吼一声,冲出羊圈。
老猎犬洁吉格日冲出羊圈时,两条大狼也出现了。两条大狼领教过老猎犬洁吉格日的厉害,没敢贸然挺进,它们停下来,静静打量着老猎犬和羊圈。漆黑的簌簌飘雪的夜空下,两条狼,一只老猎犬,三双眼睛对峙着。
狼很狡猾,一条狼离开了。老猎犬洁吉格日瞄了一眼离开的狼,嘴角上翘,露出锋利的犬牙,发出声声怒吼。离开的狼很快消失了。另一条狼没有动,好奇地看着虚张声势的老猎犬。狼不是害怕了,离开了,而是转到羊圈的背后。老猎犬洁吉格日一眼就识破了,却无法脱身,它急得走来走去,怒吼声撕破了寂静的夜。因为焦急,奇迹发生了,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的疼痛消失了,左后肢也敢着地了。
达林太临时筑起的雪墙帮了老猎犬的忙。狼不知深浅,爬上了雪墙。松软的雪墙无法承载狼身的重量,噗的一声,狼陷进积雪中,雪墙倒了。老猎犬洁吉格日一个箭身扑向坍塌的雪墙,大嘴瞄准位置,狠狠地插了进去。老猎犬洁吉格日的嘴与牙齿接触到温暖的肉体,这时,它是多么需要这种温度啊!老猎犬丝毫没有犹豫,在牙齿接触到温度的一刹那间,它运足了力气,牙齿镶进肉体里。雪堆下面爆发出一声惨叫,随后积雪翻江倒海似的扬了起来。老猎犬怕误入其中,更怕另一条狼乘虚而入,急抽身,跳到雪地上。老猎犬洁吉格日的动作完成得干净、漂亮。
老猎犬洁吉格日一个箭身跳开时,与它对峙的狼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它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冲进羊圈饕餮大餐的机会时,老猎犬又出现了。狼及时收住身子,险些撞到老猎犬身上。狼仰天长嗥,它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栽进了雪窝里的狼严重受伤,它再也不敢想入非非了。另一条狼看到同伴如此狼狈,暗自庆幸没有莽撞。两条狼虽然没有得逞,可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它们站到一处,又与老猎犬洁吉格日对峙起来。
两条狼虽占据着优势,但轻易不敢胡来,昨天,以及刚才,它们深深领教了老猎犬洁吉格日的厉害。如果它们知道老猎犬有一条腿受伤了,不知做何感想。不过,狼有狼的优势,它们身上有着极好的耐力和从容面对艰难环境的良好心理素质,尤其是面对这种天气时,它们能把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老猎犬洁吉格日又感到左后肢隐隐作痛,说实话,自从两条狼出现后,还有刚才的战斗,它已然忘掉了身上的疼痛、麻木、寒冷……可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时,这些消失的东西又蓬勃地冒了出来,灼烤着它。只有再次投入战斗,灼烤它的东西才会荡然无存,它很清楚这样做意味着什么。疼痛、麻木、寒冷……折磨着老猎犬洁吉格日,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两条狼看到老猎犬洁吉格日的窘相,喉咙里发出轻快的嗥声。
老猎犬洁吉格日一惊,猛地收住身子,它抖了抖身子,甩了甩头,如同下了一阵小雪。它从容地迈起了步子,竟然变得悄无声息。
两条狼呆了,后退了几步,确信不在老猎犬的扑咬范围内,才收住脚步。
雪还在下,一阵紧似一阵。
老猎犬洁吉格日已感觉不到寒冷、疼痛,它只感到麻木。这种麻木很快传遍全身,传到大脑,它眼前一片模糊。视线里,两条模糊的身影向它靠了过来。老猎犬脚步没有站稳,一下摔倒在雪地上。两条狼以为老猎犬在耍什么花招,紧张地绷直了身子。
老猎犬洁吉格日怒吼一声,麻木和随之而来的困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老猎犬坐了下来,它没有足够的体力支撑身子,时间久了,很可能被狼发现破绽。
两条狼也被老猎犬洁吉格日的动作搞蒙了,迟迟不敢行动。
雪花落在老猎犬洁吉格日身上,已经看不出它身上的被毛,它的身子就像隆起的雪堆,与四周的积雪浑然天成。只有那时时转动的亮晶晶的目光,与隔一段时间就要发出怒吼的嘴巴还在动。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老猎犬洁吉格日整整守了一夜。
清晨,风停了,雪住了,暖融融的太阳挂在天空,台来花草原变成了茫茫雪原,晶莹闪亮。
达林太早早起来,他直奔羊圈。在通往羊圈的通道上,隆起一个犬形的雪堆。达林太看了,心怦怦地乱跳。他几步来到雪堆前,雪堆訇然倒塌。老猎犬洁吉格日目光明亮,仰望着明亮、清冷的天空。
插图:孟浩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