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走过草原

□郭严隶

忽然强烈地想去看一看草原,于是,选择了另一条从北京回家的路线——穿越锡林郭勒草原。我的家乡,在锡林郭勒草原的那边。

这是一条只能慢慢行走的路,因为是土路,那种浑然天成,没有丝毫人工修筑痕迹,完全顺其自然地向前延伸的道路。那种只有在旷远辽阔的大草原上才会有的道路。在这样的道路上,走着走着,你会忽然间产生疑惑,怎么知道自己行走的是正确方向?四野茫茫,四野的景色几乎没有分别,朝哪儿望过去,都是天地的尽头。

愈往深处,草原的苍凉和壮阔愈是动人魂魄。天蒙蒙亮时开始进入,到近中午,已经完全置身在草原的怀抱。蓝天白云之下,灿烂阳光之中,草原分明是一幅巨大的油画。这是谁的气魄?如此雄浑超迈,放犷不羁?粗豪荡笔,率性挥洒,每一方起伏有致的土地,每一道突兀而横的山脊都是不经意的,寻不见一点点心机和造作,深沉宽厚的大色块庄严地在这里那里铺着,涂染出一副直面天地的英雄本色。高天厚土,浩浩荡荡,王者之风依稀,长风如歌,在时空中慷慨拂过。

很是幸运,我的邻座是一位居住在锡林郭勒草原上的牧民老人,不停地为我热情解说着他深切眷爱的家乡草原。当有山远远近近地从车窗外缓缓掠过,他就会指着,一一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和那些名字在汉语中的意思,说在哪一座山上可以看到当年伟大的成吉思汗率领的部队所堆垒的敖包,哪一座山上可以打到山鸡与野兔,而在哪一座山上可以摘到青杏,采到黄花儿和蘑菇。他说山上的蘑菇跟草原上的不一样,草原上的蘑菇喜欢扎堆,扎成堆的蘑菇叫做蘑菇圈,要是你在哪儿远远地看见有一圈青草长得特别茂盛,那就必定是遇到了蘑菇圈。蘑菇圈有些像彩虹,一般总是雨后才会出现。在雨后,青青的草地上忽然长出了蘑菇,情形就像童话里所说的那样,就像奇迹出现的时候那样,眨眼间,一个一个小圆点儿就变成了一把一把小雨伞,喜气洋洋的小雨伞们一个紧挨着一个,密密的,雪白雪白的,织成一个很好看的大圈,那圈扁扁漫漫,像是一大簇会涌动的海浪,又像是一大片会飘逸的云朵落在了草地上。你朝着它们奔跑过去,在它们旁边蹲下身来,一口气就会捡满一大筐。

听着这样的话,怎能不痴了过去,离开自己?

凝神注视着远山,忽觉得它张开了沉默千年的口,轻轻阐释着启示,心中倏地生出顿悟:大自然中每一座山,每一片水,乃至每一朵小花儿,每一茎青草,都寄含着特殊的寓意,这份不与人言的奥秘一直在切切地等待着相知,或者千年或者万年。这期间多少无缘的生灵在它身边经过了,总没有感应。直到有那么一天,在一个注定的日子里,仍是素常一样的静寂苍茫中,一颗远远而来的、焦渴寻觅的心,在与它偶然的对视中,刹那间天地一声轰鸣,跟随了不知几世的那份不遇的悽惶骤然消却,喜慰如莲花在生命间盈盈盛开。

你在这里啊!你在这里啊!我不舍地觅求了几生几世了,原来你在这里啊!

那么,你是一直在等待我吗?旷古空寂的草原上的山?

万水千山,生生世世,终于找到了你,可是,我与你却只能是这样遥遥相看,匆匆而过,连一句话都不能说。

生命的美丽就是因为这一份无奈和凄凉吗?

清澈明亮的一河细水牧歌一样从远处蜿蜒而来,水的两畔浓涂着格外碧绿茂盛的一大片草地,上面开着金灿灿的野花儿,野花儿中我能叫出名字的只有马兰花儿,马兰花儿是我最喜欢的,它们点点幽幽飘缀在黄花儿绿草之间,就像是一些彩色的星星,一直闪闪地亮过去,亮到地平线的那一边。

老人告诉我说,这水便是那著名的草原之河锡林河的一个分支,它的另一端连着美丽幽静的阿兰绰尔湖。我张大眼睛拼命看,想把这殊丽的美景看到心里去,原模原样地带走。我的心忽然触动,上面起了浓浓的乡愁,那么凄婉亲切,令人不由得泪盈双眸,神秘而古老的土地啊,我难道曾经是你的女儿,沐浴着你的清风降临,吮吸着你的乳汁长大?那是前世的事情。只是为了了却心中一段不可解又不能散的迷愁,才循了指引的手指涉过迢迢长路,这样的今生重又归来?

我可不就是你的女儿?我的面庞上有你泥土的气质,我的血液中有你清流的声音,我的心灵里有你草木的特征。我必须这样地走进你,深深偎依在你的怀抱,才能获得抚慰和安宁。

老人竟也有着一致的认同,当细水之河渐渐飘远,像是写意画上的景物,一带山峦在远处隐约浮现,他要下车了。他指给我看他的家乡,说就在浅山的那一边。他邀我去学骑马,挤牛奶,肯定地说这些我定然是一学即会。还留下了他的姓名,殷殷叮嘱说,无论哪日回来,翻过山去问,就能找到他。

他说无论哪日回来。

我听得眼泪流落,是的,我会回来,回到这生生世世亲爱的故乡,穿起飘逸的蒙古袍,骑着雪白的骏马,挥举长长的牧鞭,做一个与慈祥母亲朝夕团聚的好女儿。

走过草原,走过这片广袤壮阔的土地,所有的灵气和壮美,所有的善、爱和慈悲,就都交付了我,由我的心来细细吸纳转化。

走过草原,接受它伟大神性的照耀,生命便有了永存的光。

2012-02-08 □郭严隶 1 1 文艺报 content33190.html 1 走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