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海岩的小说,那些气质清朗的男孩子——比如《死于青春》中的“我”、《永不瞑目》中的肖童、《舞者》中的高纯——他们一律伴随着单纯的欲望成长,像正抽条的小树,被碰破皮肤或折断枝条时,露出的木质洁白、汁水清澈,即便是无关的人看了也不免心痛。但毕竟是无关啊,只能看着他们一往无前地追逐目标,打定主意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盛放殆尽,仿佛生命只包含了这短短的青春期——其中一些人也当真死于青春。于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于是故事的结局是裂帛,是断弦,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到了《独家披露》里的祝五一,有了些许不同。
祝五一是个没有多大欲望与野心的人。他顺其自然地听从姨妈安排,机缘巧合下成了一名记者;顺其自然地爱上在劫持案中假扮人质令他蒙冤的沈红叶,又无可奈何地失去她;顺其自然地追随了真实与正直,并不计较伴随而来的麻烦;顺其自然地承受着一次又一次家破人亡的打击,纯良的心却依然没有怨怼。对他来说,心爱的小轮车是在比赛时表演给拥戴他的观众,还是在监狱里表演给狱友,并没有多少区别,能骑在车上腾挪跳跃便是快乐。从他踏出小镇永川到回归永川,这个圆形轨迹上许多人都加了一把力,自以为改变了祝五一的命运,但最终,他满身伤痕地回到了起点。
从头到尾,祝五一都是被动的。祝槿玉和方守道想补偿他,萧原想通过他追查一桩旧案的真相,他懵懵懂懂地成为一个新闻记者,就是这两种愿望的合力——按他的本意,“能骑车”的发行员工作也很不错,但亲人和师长的期许,还是让他决定认真做个记者。祝五一不能预知的是,命运在20年前就已下了一道符咒,他越努力做好本分,越会深重地刺痛自己——就像萧原说过的,真相也会对无辜者造成伤害。既然如此,真相的意义又何在?俄狄浦斯为解救瘟疫肆虐下的城邦,听从神谕,追查杀害前国王的凶手,然而当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即是他在悲愤中自我惩罚、刺瞎双目之时。而后,他由女儿陪伴,再次自我流放,直至死于雅典的荒郊。
小说末尾,祝五一辞去记者的工作,返回永川做山村教师,毋宁说也是一种自我放逐——远离曾与他一起目睹真相的人们,远离苦痛多于释然的记忆。陪伴他的,是真相的另一个受害者:方舟。
祝五一与方舟的互相吸引,较之于他与沈红叶的爱情脉络来得模糊,即使是尘埃落定后,两人并肩坐在岩壁上看落日,也总有一种“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落寞感。方舟于他,是存身的世界被破坏得更彻底的受难者,如果爱情真的能够填补皮开肉绽的人生,就让它尽可能快地蔓生交织成荫吧。
于是,祝五一和海岩笔下其他的男主角有了区别。他愿意宽待自己,松弛地顺应生活,求不得是苦,守住所得也许叫做麻木,但镇痛的效果不也是如此吗?
再想起沈红叶时,他心里也许尽是她的好:笑语温存;陪他见家长,极尽小心;他身陷囹圄,她要求与他在狱中成婚……他不知道,有一种藤萝,因为软弱,总想攀附住最近的乔木。在祝五一之前,离沈红叶最近的是曹大伟。她亲眼看着曹大伟为替她筹钱铤而走险,看着他在街头与警察对峙。只要是一个女人,必定能明白,男人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是存了什么心思,如果不愿回应,就应该早早地掐灭他的小念头,不要等到这念头燃成燎原之势。然而她大概是过于贪恋这种有所依赖的感觉,我们丝毫看不出她有疏远曹大伟的举止,任凭对方的心意滋生,直到遇上了祝五一——她换了一棵乔木。
曹大伟毕竟不是木头,他会失望、怨恨,以至报复。从这个角度看来,沈红叶终于不得不离开祝五一,有她自己的难辞其咎。
不过,就让祝五一永远都不知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