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观看了京剧旦角新秀丁晓君主演的两出大戏《谢瑶环》与《白蛇传》,令人不胜欣喜。从舞台的呈现上看,她是一个潜质优厚、前程无量的好坯子。
晓君自幼入辽宁省戏曲学校学习,受过正规全面的培训,更得到梅兰芳弟子李国静的精心调教,打下了良好的专业基础。来到北京以后,又拜在杜近芳门下,得到悉心传授,长进显著。杜近芳是艺兼王(瑶卿)、梅(兰芳)两派的艺术传人。毋庸讳言,晓君的师承是京剧旦行的正宗正派,从开业初学到归工归派,一直都是走在一条规规正正的路子上。梅兰芳生前常告诫后辈:“你们要学我早年的调门,中年的表演,晚年的火候。”(见许姬传《梅兰芳唱腔集·序》)这是梅先生从他一生走过的艺术道路中总结出来的经验。眼下,晓君的嗓子不错,年轻力足,嘹亮圆润,学梅氏当年的调门是可以及格的。而她离而立之年相距不远,正是潜心研习梅氏表演的好时期,有杜老师手把手地一招一式、一腔一字地谆谆教习,这是多么难得可贵的修业氛围。在杜老师的促导下,她又师从沈世华学习《牡丹亭·游园惊梦》等昆曲戏,在文戏表演的典雅幽静上,加以吸纳,还师从谢锐青学习了力马花衫戏《十三妹》,这是王派最著名的代表作。萃诸门艺术营养于一身,在善解善悟之下,她的艺术境界焉能不佳。
王瑶卿当年常说:唱戏“要成好角儿,不要去当好角儿”。“成好角儿”就是说要循序渐进,由易到难,从简入繁。从唱开场戏到唱中轴戏,最后唱大轴戏;从唱一般角色到唱二三路活儿(主要职演),最后唱主演,挑大梁,挂头牌。犹如军中当兵,从战士到排长、连长,到营长、团长,直至成将军,当元帅。“当好角儿”则是一切安排停当,配角齐备,来了就唱中间儿的,这是“票友票戏”,未经历专业人材培养的必要学程。历史在演进,社会在变迁,京剧的演出市场和此前相比大不相同。当下,青年演员缺少舞台实践机会,令行内外都倍感困惑。所幸,与20年前相比,机制上已经有所松动,有所转变,只要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还能寻求到一些演出机会。晓君从不斤斤计较报酬,只要一有机会就将自己学会的、排好的戏拿到舞台上请观众检验、品评;同时也让观众认识自己、熟悉自己。
杜近芳曾说过:“京剧舞台的这些方寸之地,即是一面照妖镜,扮上一出台,是神是鬼,是优是劣,立马儿显形儿。”没有真本事,缺乏硬功力,那就当即现了原形。这恐怕就是梅先生所说的“火候”吧。“功力”和“火候”是衡量一个演员艺术成熟尺度的标志。当年“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等各行名家开宗主派,大略皆在而立之年前后,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首先虔诚认真地继承传统,打下深厚的根基,而后结合本人条件因势利导,遵循艺术规律,开拓进取,及至自成一派。
如今风华正茂、如日中天的青年演员们,凡是具备了一定条件者,都不应当死守即有的成绩,甚至满足于“模仿秀”或“克隆体”,而应当树立雄心,勇于攀登,超越自我,开创新境。明白的老师是不会怪罪的,反而会为之高兴。当年的余叔岩、言菊明、马连良,包括谭雪英,还有高庆奎、周信芳,及至稍后的奚啸伯、杨宝森,起初哪一位不是宗法谭派的?后来,他们都开创了自家一派,这一历史现象,值得研究。晓君眼下虽然尚属年轻,还有一段路程可走,然而不可无此上进的想法。艺无止境,有志者事竟成。
《谢瑶环》《白蛇传》是两出有特点的戏。《谢》剧是一出旦角的“乔装戏”,从头至尾要由旦转生,再由生回归为旦。当年,“四大名旦”都有这类“乔装戏”剧目,如梅的《木兰从军》(饰花木兰)、尚的《珍珠扇》(饰任月英)、程的《赚文娟》(饰苏小妹)、荀的《英杰烈》(饰陈重英),剧中都有改扮男装的情节。严格地说,这不应当算做“反串”,不同于梅兰芳演吕布、马连良演高登、余叔岩演朱光祖、盖叫天演杨贵妃。谢瑶环女扮男装是剧情所设定的。要演谢瑶环,就得身穿男蟒,头戴纱帽,后面还要勒网子、水发,走生行脚步,身上的劲头就要随之而变,脱去柔媚,这就是演这出戏的难度;《白蛇传》从“游湖”到“合钵”,白素贞的装扮,有青衣、闺门旦的褶子和帔,有刀马、武旦的战裙战袄,几经变换,还有繁复的舞打,双枪单剑都要拿得起来,有的还要打几下出手。据说,当年杜近芳初排此剧,练功时没少吃苦头。
晓君的表演,这些“难度”都顺畅地达标了,处处到位,未觉吃力,这证实了她平素刻苦习练、用心钻研所下的功夫,做到了力能从心,游刃有余,只是台上尚有稚嫩之感。这也不要紧,只要多多演出,反复不懈地实践、锤炼,火候自然见长。从晓君在台上显露的气质上看,还要主动踏实地提高文化素养。功夫在戏外,戏曲演员更应该多读书、多看戏、多思考。
韩愈云:“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前句,晓君已然做到,后句切莫忘怀。王瑶卿说:“熟能生巧未必巧,要想生巧需用脑。”还说,“一个演员要想成好角儿,就应当每上一次台,无论大小活儿,都要用心思琢磨琢磨。”(见《王瑶卿艺术评论集》第225页)勤思考,勤琢磨,便形成了“火候”。演员到了一定岁数,在台上与人拼比的,就是“场上的火候”与“戏外的素养”。在这方面,梅大师为我们作出了楷模,杜老师也是求知不息的榜样。我们不仅要学习、继承他们的艺术财富,还应不忘继承他们的精神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