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信手抓过一份《文艺报》,一下就翻到了鲍尔吉·原野的散文《羊的样子》。三下五除二,读完,转身就把报纸塞给老伴:快看,绝对精品!后来,《羊的样子》被原野收到了《梦回家园》。而这本散文集的封面和扉页上,都有一只长角细腿满脸和气的公羊,孔雀似的挺着无愧于心的胸脯。这就是“羊的样子”。见到它,我莫名地心痛。
总揽原野散文,我突出的感觉是艺术品质的优秀。当下有的散文文化信息不少,知性理性也很强,而文学性艺术性却显得单薄。原野则不,他写散文,如同画家画画、音乐家作曲、雕塑家塑像一样,每一个音符、每一笔色彩、每一块泥巴都孕育在文学艺术的胚胎里。关于他散文的艺术特征,我想说三点:
一是音乐性,即可听性。这当然不是说它在文中设置了多少骈体的乐句,也不是说它运用了怎样惊险的辙韵,而是说,它具有与音乐相通或相近的艺术特质。它是散文,却在破坏了骈偶的同时达到了音乐的境界。它巧妙地运用了汉语四声的节奏,在文字的平仄声里构筑起伏跌宕的波澜,发挥阴平、阳声、元音的悠长和响亮,避免仄声、辅音堆积的佶屈聱牙。
二是绘画性,即可视性。不用油彩,不蘸颜料,笔下自生斑斓。他的绘画工具是纯熟的现代汉语。他在不急不躁、安安静静的描述中,顺手修辞。他善用比喻、拟人手法。他的比喻,在秩序感很强的语言氛围中,对喻体不惜浓墨,给读者创造一个个鲜活的意象。他把没有感情甚至没有知觉的东西,当做有知觉有感情的人来描写。在他的笔下,众生平等。羊的样子,其实就是人的样子。读《羊的样子》,你不觉得它是你身边的一个人吗?整体式拟人格,张力含蓄。我试举几例:
“在送行的队伍中,不止有孩子,还有黄狗、小羊羔和永远垂着头的老马。它们也许不知这是在干什么,但也这么往前走着。”读到这里,我甚至想,那老马也许戴着一顶蒙古族人喜欢的礼帽吧?
“阿拉它在述说的时候,不时看满特嘎一眼,她一定感到嫁给这棵树是十分幸福的。而原来挤在满特嘎脸上的话语也消失了,他享受着没有思想的快乐。像一头老牛,卧在晚风的草地上,望着远处的牛群一动不动。”把满特嘎比作一头老牛,描述老牛悠然的样子,活脱脱地画出满特嘎进入禅境的神态。
“交织一起变成所谓地籁——浑然的声波,像大提琴在低音声部的运弓,一直往右拉,不回弓。曼托瓦尼乐队就是这么处理尾音的——录音时,把起弓声贴在回弓上。就如同乐队的人合力运一把弓,边运边走,从斯图加特走到瑞士琉森,像一队贩私盐的人们。”先把声波比作大提琴运弓,进一步比作曼托瓦尼乐队的演奏,又进一步把演奏比作盐贩子在行走,层层比喻,深度描绘,真是妙极了!但是我要打住了,因为这种借用比喻和拟人格的修辞使画面生动活泼的绝技,不胜枚举。
三是地域性,即作家的个性。弗罗斯特说:“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就是说,一个人一生下来,就被打上了地域的印记。鲍尔吉·原野,祖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鲍尔吉,乃蒙古族诸部落中黄金家族的姓氏。他在娘肚子里就继承了蒙古族高贵的血统。他的散文的艺术风格正如草原上的阳光、空气、月亮、露珠,清新、亮丽、沉静、从容。他不过分经营张力,不做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语调也不急剧尖拔,不咄咄逼人。
童年,他在赤峰市昭乌达盟公署家属院度过。红砖平房、短垣小院、菜地黄狗,有汉族人家定居草原的宁静,没有游牧人家的蒙古包、牛栏、羊群。父亲是翻译家,他自幼便接受蒙汉双语教育,这种生存环境,自然产生了民族融合的人文背景。在他恪守民族特征,接受文学全球化挑战时,必然会有蒙汉文化交汇的优势。他用童年时代民族的眼光来打量世界,在表现现代世界时,他有更加复杂的认识和更加深刻的描绘。《我妈妈的娘家亲戚》《文革旧邻》《乡下女人》《小羊羔》等都是地域性很强、弥漫着浓浓的草原芳香的佳作,读者可细心品咂。原野散文的根扎在草原,却可以走向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