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散步》是宗白华先生最重要的美学论集,它出版之时恰恰是上世纪80年代的“美学热”渐渐兴起的时候,与当时其他美学家浩帙非凡、体系严密的专著相比,这本集子真的如作者所说,只是散步的路上随意捡拾起的一枚燕石,但20多年过去,这枚小小燕石的兴味却没有消弭,再观这本小书,可以让我们对今天的文艺研究获得另一种视界。
在这本薄薄的小书中,宗白华凭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良好素养,以比较的眼光,对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的几个重要范畴加以阐释,渗透着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审美取向,因此在他的思考中,很多被认为只能进故纸堆的美学范畴显出了新的阐释可能和适应度。
在《诗(文学)和画的分界》中,宗白华就“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一中国古典美学命题和追求进行了新的阐释,承认不同的艺术门类在审美感受上存在相通之处,但更注重它们的界限,并从莱辛的《拉奥孔》获得启发,认识到不同的艺术门类“各有它的具体的物质条件,局限着它的表现力和表现范围,不能相代,也不必相代”,这其间的辩证关系是很微妙的。我们通常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看做是中国诗画所特有的追求和境界,但宗白华先生却独到地发现了达·芬奇和门采尔绘画中的“诗”。打通中西艺术的界隔,以贯通的眼光看待艺术是宗先生的重要特点,在《形与影——罗丹作品学习札记》中,他又用“舍形得似”、“气韵生动”这种中国古典美学思想解读西方艺术,这是一种独特的眼光,而且取用得当,没有“隔”和“套”的弊病。
虽然说《美学散步》集中了宗白华先生最主要的美学思想,但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理论框架和思想体系,必须由我们自己在他自由随意的思考中领略体会他的思想。李泽厚《美学散步·序》中提到,“宗先生是欣赏家”,他的美学论文往往“带着情感感受的直观把握”,“带着那种对宇宙、人生、生命的自我觉醒似的探索追求”,“对生命活力的倾慕赞美”,“不作严格的逻辑分析或详尽的系统论证”。这是宗先生与其他美学家的一个重要区别。
关于《美学散步》的特色,李泽厚在与朱光潜先生相比较后做出的概括是相当准确的,他说:
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
《美学散步》中的文章虽然写于不同的时期,讨论的是不同的主题,但是宽阔的文化视野、比较的切入点,以及打通中西、贯通古今的匠心却是贯穿始终的。在《美学散步》中,我们始终能感受到作者比较的眼光所带来的独特发现,但是宗先生并不以“比较”为目的,他的“比较”意识渗透在他思维中,是他发现和阐释问题的视点,因而他总能思接千载,独具慧眼,在比较中显出“贯通”。比如,他对中西绘画的不同进行了透彻的分析,却又在明代小诗与塞尚绘画(《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王昌龄的诗与门采尔的画(《诗(文学)和画的分界》)中能发现相通之处。将不同门类的艺术视为整体,探索它们之间相互影响、相互阐释的内在联系,也是《美学散步》的突出特点,宗先生认为诗歌、音乐、绘画、园林以及书法等,在精神根底上是相通的。在上述的这些分析中,对于艺术与“生命节奏”之间的关系的重视是相当突出的,对内在精神世界的关注始终是宗白华论艺术的一个焦点。比如宗白华对于中国水墨画的分析是从宇宙观和生命意识的角度进行的,而蒋孔阳先生的论述却是从中国文人的生活处境方面着手。难怪陈望衡将宗白华的美学思想称之为“生命形式说”,虽然宗白华的美学思想并非是严密完备的思想体系。
宗白华大量的论述都是信马由缰,并不追求严密,而是如宗先生本人所欣赏的水墨画一样,留有空白和余地,是开放的流动的,提供了许多再阐释的可能性。这种阐释是以现代人的眼光,在中西文化交流的视野中展开的,因而不能简单地称为“回归古典”或者“古典美学的现代性转换”。我想,在宗先生那里,既然这些美学思想与生命与精神与人格相关,是一种价值取向和宇宙观,那它就不是过时的,也不存在一个“转换”问题。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在阐述运用这些古典美学思想时,所用的本身就是一种现代人的眼光,处在世界文化交流的背景中,已经是一种现代性的关照。
当然,今天看来,《美学散步》中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一个明显的不足便是“大量吸收前人和同时代研究成果,但却常常不严格表明出处(如引用国外观点并没有严格做注,又如‘节奏’概念前人用过却未加梳理等等)”;宗先生的语言亲切生动,简白自然,不重逻辑性,不求严密,因而对有些问题的阐述是重复的,而同样的意思又有多种表达,在把握时须祥加分析。
自中华民族开始近代进程以来,如何对待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就是一个从未终止过的话题,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在这方面提供的思路是值得借鉴的,也是相当有效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上我们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比如在新诗的接受上,戴望舒和舒婷的诗歌能被更多的人喜欢,与他们对古典诗歌意象的化用是分不开的;比如张爱玲的小说能拥有如此多的读者,与她小说中的古典意蕴、尤其是受《红楼梦》风味的浸润是分不开的。他们的作品更适合中国人传承下来的审美心理,但又不仅仅是回归古典,同时也呈现了一个现代中国人的眼光与体验。宗白华亦是如此。
虽然与同时代的很多美学大家相比,宗白华的美学思想不够“新”,不够“完整”,但是他却告诉我们“怎样”才美,美对于生命是多么的重要,并把我们引入一种能感受到美的阅读当中,感受到作者的人格与情操。而很多关于“美”的著作在谆谆教导我们“什么是美”时,反而让我们失去了对美的感受。“美”在他们笔下支离破碎,面孔冰冷坚硬。我想,“美学散步”这样一个名称就显示了作者的不同追求,“散步”不具功利性,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是感受性的活动,随性情而动。今天的文学批评视界虽更宽,但却缺少了宗先生以及他们那代人(如朱光潜、李长之、李健吾、茅盾等)对文学的感受力和个性,这是我们应该反思的,也是我们在今天重读《美学散步》的一个重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