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岁末,26载难谋一面的老兄长、老战友秦大虎,从杭州将他前些年出版的3本沉甸甸的画册寄到北京,并嘱我为他即将付梓的画选写一序言。夜静灯明,开卷摩挲,泳沐于大虎的画作之间,令我枨触无端,夜不成寐。
兄弟可能不是朋友,朋友却往往胜过兄弟。上世纪70年代初,早已成为油画名家的大虎二度入伍,与我同在济南军区文化部门供职,长达12年之久。凡亲炙过大虎的友人都有同感,他温良恭俭让五德皆有,蔼蔼然有仁者之风。“不可与之言,与之言,失言;可以与之言,不与之言,失人”,大虎虽长我8岁,但相互都引为不必设防可以倾谈的朋友。我每有小文发表,大虎总是给以插图;他每有画作问世,我则是第一读者。初时,大虎与我同住在前卫歌舞团内,他一家四口挤在两间简陋的平房里,且喜房前有梧桐、垂柳各一株。冬夜,我们围炉抵掌,说文论艺;夏日,我们树下品茗,谈天道地。如今想来,尘影梦痕,如在眼前,仍历历如绘。
要走进秦大虎的油画世界,我们不仅要回望他走过的生命旅程和艺术生涯,而且还要解读他生命中承传的精神与物质特征,是怎样有形或无形地融进他的艺术生命的。秦大虎出生于山东蓬莱一个革命家庭。秦父早年投笔从戎,1947年即任九纵民运部长,后又在27军担任要职。因秦母随军转战,大虎一出生,便寄养于蓬莱姑母家。其时,表哥在延安中央保卫科任职,表姐为我军某部卫生队队长。与家人失散多年,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上海乐团团长、书记的秦大虎的姐姐,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战场上,秦父与秦姐不期而遇。当时,正在朝鲜前线访问的巴金,亲眼目睹了秦家父女相逢的感人至深的场面,写下了小说《团圆》,后被改编成盛极一时的电影《英雄儿女》。大虎孩提时就痴迷于绘画,并显示出颖异的天资。1948年,年仅10岁的大虎,成为27军文工团舞美组的小兵。他出板报,画速写,成为军中人见人夸的“小画家”。大虎坐在文工团团长战马的屁股上,腾越淮海,饮马长江,挺进上海。
1956年,秦大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先附中,后本科,专攻油画。浙江美院是中国近代培养美术英才的神圣摇篮,中国大半部新美术史在这里浓缩。中国画坛的巨擘国手多曾在这里任过教。大虎就读时,在留苏师辈的耳提面命下,受过最正规的油画法理教育与最严格的造型训练,这为他日后成为油画大家夯实了牢固的台基。
作家与画家所偏爱的题材往往与各自的生活阅历有关。老解放区及战场上的一切情景,是那样顽固地嵌进了大虎童年、少年记忆的屏幕。当那些挥之不去的影像与娴熟的绘画技巧发生交感作用,就如同雷与电訇然相碰,必然会泼下一场场艺术的“豪雨”。1963年大虎毕业作品《青春年代》,今天读来,仍让我扼腕称叹。此画色泽浑厚华滋,凝重丰赡。画面上一坐一卧的两个年轻女医务兵,显然是以胶东姑娘为艺术原型。两女兵身后的远山之下,是充满战斗豪情的急匆匆行军的队伍,行至她俩身边的男战友们,传递过来的是欣喜的面容和含情的目光。画幅对战争中的女性、人性及战地氛围的把握,恰到好处。翌年,大虎又以《在战斗中成长》一画入选全国美展,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这幅大有欧美古典主义遗韵的油画,画的是肩上、身上扛着或挂着枪支、望远镜等战利品的一老游击队员和一小八路,正乐呵呵地走在青纱帐里泥泞的小路上。老游击队员的任侠之性和随同雨后高粱一道拔节的小八路的勃发之姿,跃然画布。整个构图不事爽利夺目的笔触,不求轻薄肤泛的小巧,而是正中见奇,似奇反正。此画如同一个“九斤婴孩”,一啼天下闻,使年仅26岁的秦大虎一举成名。当时,全国几乎所有的美术刊物及报纸副刊都在显要位置刊登了此画。经典作品历久弥新,2000年,中国油画百年大展在京举办,《在战斗中成长》赫然在列。
朝霞飞升于大海,月亮辉耀于树冠。凯旋门前的花坛,有时会成为戏弄人生的舞台。青年时代即大显圭角、名播天下的秦大虎并没有兀自陶醉。哲学与美学之神无时不在告谕他:一时的成功,仅是漫长艺术旅途跋涉的开端。如果将画家的每十年作为一个时段,大虎在每个时段里,都有代表作行世。他的智慧从来没有长过白发,他的筋骨也从来没有生过懒虫。他总是在圆满与破裂中,不断地奋争与超越,成为油画之苑的长青树。
大虎像一位躬身垅亩的老农,在艺术的原野上深耕细作,播种着各种“作物”,且尤重“单位面积产量”。我以为能让大虎名重画坛的,当首推他的军事题材油画系列。
上世纪70年代,秦大虎的《上前线》《烽火童年》《柱石》;80年代的《淮海一日》《支前》《路条》《老将》;新世纪以来的《征途》《铿锵岁月》《光辉里程》等,都是为画坛所交口称誉的作品。这些作品,大都被中国美术馆、中国军事博物馆、国家博物馆收藏。这些具有史诗品格的油画,境阔意深,于精微中见广大,充分彰显出大虎驾驭军事题材油画纵横捭阖的艺术才华。他于2011年刚刚完成的宏篇巨制《十大元帅》,布局诡谲,造型精到,色彩考究,将他军事题材的油画艺术推向了巅峰。十大元帅带着各自的履历、器识、才具与性格,皆汇聚在画家天造地设的巍峨画框里。一股股沛乎苍冥之气,结成了开国元戎们“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的“气吞万里如虎”的浩然正气。应该说,秦大虎的军事题材油画系列,是中国当代美术史上的一抹亮丽的风景。
艺术最深刻的美质从来都根植于地域文化的土壤里。能够代表大虎艺术成就的,还有他的胶东农家风情系列。故乡情愫如同胎记,一直附着于大虎的画作里。《老石匠》中石狮下的老汉,那刻满甲骨文般的脸庞;《悠悠岁月》中纳军鞋的老奶奶,那被岁月与艰辛蒸干了膏血的双手;不仅给人一种沧桑美,实则也是一部胶东农家之青史!艺术是从积蓄着苦难和耐劳民众的心泉里流出的蜜汁。大虎尤喜画胶东妇女及年轻姑娘,也喜画仅穿红布兜和戴虎头帽的孩童。《田喜嫂》里的中年妇女,那像庄稼一样沉实、像土地一样质朴的甜美笑容,是那样动人心弦;《花衣女》中的农家姑娘,那大红的绣花衣裤及头巾、那双澄如秋水般的火辣辣的大眼睛,把农家女的俊美与纯情推向了极致。大虎是捕捉美的高手,他用艺术的“广角镜”放眼生活,用“三棱镜”折射生活,用“聚焦镜”精雕细刻生活。在大虎的画笔与画刀下,几乎无物不美。美在《春韵》中的农家姑娘那忙中读书的悠然神态里,美在《婉姑》中的少女那浓浓的黑发和精巧的领扣及袖口上,美在《奶劲》中男娃那吹弹可破的肚脐上,美在《女孩》中女童那红扑扑的小嘴上。美还附丽于大虎笔下的茅舍、挂串、小舟、牛角、贝壳、花蕾、树梢、草尖上……大虎的胶东风情油画,散发着海风样的清爽、泥土般的芬芳,是浓得像醇醪一样醉人的田园曲。
“洋构图+洋色彩+民族内蕴+自我个性形式”是大虎油画创作的信条。1985年,他由济南军区政治部创作室转业回到母校浙江美院任油画系主任、教授。其时喧哗与躁动的美术新思潮正猛烈地冲击着中国画坛。油画界的所谓新派中的某些人,鄙视油画创作的基本原则,缺乏造型能力,对具象规律不掌握,对形式美无体会,一开笔就变形,试图拼贴国外现代派的图形,以达“借壳上市”之目的。结果,成为各领风骚三五月的画坛匆匆过客。心存弘毅、才思积厚的大虎清醒地意识到,一成不变的油画审美模式同国画一样,也已造成了人们的视觉疲劳,也难以满足当代人扩张了的审美需求。从上个世纪80年代末至今是大虎油画创作的变革期,他佳作联翩问世,取得了骄人的艺术成就。
杰出的艺术品从来都是属于世界的。1988年冬,大虎的组画《十二生肖》在美国展出,风靡了美国观众。《鸡年》中的火红的剪纸衬景里,那少女饲喂的毛绒绒的鸡雏儿;《猴年》中,那蹲在男娃旁玩具车上的深通灵性的猴儿;《兔年》中,那女童身边的一对雪雕玉琢般的逗人喜爱的兔儿;《狗年》中,那憨态可掬沉睡于小学生膝下的驯良的狗儿……人们从《十二生肖》组画中的女娃、男童、少女、老汉以及羊儿、牛儿、虎儿等那安详的神态和柔和的目光里,读到的是一首首柔情的诗,它们给予人们的是温馨和慰藉,也强化着人类心匣中最为宝贵的珍珠——良知。“组画”在美国一炮打响,其中的《虎》《龙》《马》等作品,在美国限量印刷发行。大虎成为最早在美国获此殊荣的屈指可数的中国油画家之一。意大利是世界油画巨匠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故乡,中国油画家欲跻身其间,戛戛其难。1997年初,秦大虎以《永乐仙女》等5幅油画,参展意大利举办的国际现代艺术博览会,深得欧洲观众的激赏。《永乐仙女》成为这次博览会惟一一幅被收藏的作品。
一切艺术如果割裂了“传统性”,失缺了“本土性”,“现代性”就无从谈起。细检大虎变革后的画作,我们不难发现,他已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金文、籀文、甲骨文、秦俑、石雕、汉砖、印章,乃至民间艺术中的剪纸、布艺、泥塑等,巧妙而又浑然一体地相掺相糅于作为舶来品的油画中。这种打破时空界限,将“西粹”与国粹熔为一炉的开创性变革,使大虎在延伸了的四维空间里,大大凸显和强化了他独具个性的图式。如果说大虎的油画作品里,尚有一些欧洲的“血”、俄罗斯的“肉”,那么其“骨骼”和“心脏”却是中国的!
灵感从不拜访懒惰的客人,激情也远离“南窗戏墨”的画匠。大虎总是以赤子之心拥抱时代,亲吻生活。他在济南部队工作时,就曾重走过长征路;在他先后担任温州大学艺术学院、浙江树人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期间,教学授徒,已是十分繁忙。但他仍利用节假日,数度重返胶东,开掘地域文化的内涵;他仍拨冗师造化于祖国的锦山绣水间。这就使得他的智慧之火、灵感之光、悟性之波,像不断燃烧的红玛瑙一样,于晚年仍在鲜亮地升腾。
缺乏情感的艺术家如同失去了颜料的画家,真正的艺术品是艺术家用情感凝结的晶体。秦大虎的油画还有青藏高原系列和山水系列。在这两大系列里,既显示出大虎对大自然的酷爱,更倾注了他对艺术的虔诚。
如果说科学是对大自然的好奇与解析,那么佛教则是对万物万有的敬畏与尊重。近20年来,大虎以“达摩面壁”的坚毅参悟佛学。青藏高原系列中的《佛光三叠》《善男信女》《西藏故事》《悔》等画作,无不旨在无声呼唤沉缅于物化世界里的人们觉迷,以良心作为自己的最高“检察官”。释迦的大慈悲、大洞彻;弥勒的大宽容、大谐谑,普贤的大安闲、大从容……仿佛都在告诫今人,毋让物欲的魔爪撕碎心灵。在这批画作里,大虎无论是画佛还是写人,描景还是状物,画面里的气息与意象皆尽脱世俗之气,净化为一种纯精神的心灵图景,使青藏高原这片具有神性的土地,充溢着圣洁之气和禅学意蕴。
画家是人与自然的中介者。在大虎的山水系列中,无论是西子湖的妩媚,还是雁荡山的奇秀;无论是丹霞山的瑰丽,还是湘西水城的古朴;无论是蓬莱仙阁的飘逸,还是滇南傣乡的隽永……都无不烙有鲜明的秦氏印记。我发现,大虎近20年来的山水画作,绘画语言已高度概括,画面于凝重中更见洗练,完全有别于他早期的作品。大虎的山水画作,不仅以美形而感目,且传递出语言绝难传递的信息,文字也绝难表达出的情感。如果说人间有天堂,那则是超尘拔俗的画家为人们营造的。大虎画笔画刀下的一寺一塔、一亭一阁、一溪一塘、一山一川、一石一木、一荷一泉,无不纵其灵性,启人以典雅,发人以高致,引导人们从轻狂、琐屑、偏狭,趋向善良、宽厚与宁静。
秦大虎对军事题材的油画创作,作出了建设性的贡献。同时,他又是中国油画民族化的拓荒者。我还应该说的是,济南部队因曾有了秦大虎,官兵们至今仍有着一份自豪;胶东人因有了乡党秦大虎,他们的生命遂多了一份高贵;祖国的名山大川因有了秦大虎,也多了一个知音。
在我这篇弁言急就之际,正值大虎喜迎74岁华诞。我深信,大虎凭借他那颗永远年轻的艺术之心和至今仍在喷发的创作激情,一定会在他的油画苑地里,不断结出更多的心灵圣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