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先生论诗,说有止于技的诗和进于道的诗。以可感觉者表现可感觉者,是止于技的诗;进于道的诗则不然,它能用可感觉者表现不可感觉者,甚至是不可思议者。什么是止于技的诗,似乎较易了解。止于技的诗只带给读者字面上的具体事物和有限联想,不能再多。关于进于道的诗,冯先生有一段精辟的议论:“李后主词云:‘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就此诸句所说者说,它是说江山,说别离。就其所未说者说,它是说作者个人的亡国之痛。不但如此,它还表显亡国之痛之所以为亡国之痛。此诸句所说,及所未说者,虽是作者于写此诸句时,其自己所有的情感。而其所表显则不仅只此,而是此种情感的要素。所以此诸句能使任何时读者,离开作者于某一时有此种情感的事,而灼然有‘见’此种情感之所以为此种情感。此其所以能使任何时读者,‘同声一哭’。”这个论点也可以用于整个艺术。好的艺术作品给人的不只是这个作品本身,而是一个世界。吴为山的雕塑便是进于道的艺术。我觉得仅是眼睛装不下,要用心来装,而心是大得无边的。
吴为山为冯友兰先生做了青铜头像,一式两尊,由南京大学雕塑研究所赠送给清华、北大各一尊。我很感谢。2001年春,这两尊像从南京运抵北京,分别放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和清华大学文科图书馆。两校分别举行了立像仪式。红绸子被揭去了,我感到一种力量,好像父亲正从远处走来,越走越亲近。一位哲学系教师对我说:“这像要仔细观赏,蕴藏的很多。我看冯先生真的在这里了。”我们围在像旁,我忽然仿佛听到父亲那熟悉的咳声。
后来我又多次往两校图书馆瞻仰这尊头像,每次都觉有新意,对它更加了解。我以为这尊头像最大的特点,是捕捉到了冯先生的精神特点,就是一种内在的安详和恬静,表现了东方哲人的特色。儒道互补是中国知识分子赖以生存的一种精神,在劫难之后,在“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奋斗之后,那种静观自得、飘然出世的态度是经人生烈火蒸馏过的甘露。中国知识分子本来会在各种折磨中化为灰烬的,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个活了下来,创造出灿烂的文化。大抵因为他们都是既入世又出世,既执著又达观。这头像便表现了两者的融合。它表现的恬静是劫后的恬静,恬静下隐藏着悲苦,悲苦下又隐藏着恬静。熊秉明也在《凝固的历史——〈南京博物馆吴为山历史文化名人雕塑馆〉序言》中说,冯友兰先生的像塑造得非常成功:“整体是一块郁然、凛然的岩石,95个春秋留在人间的言行,一生所遭遇的甘苦、悲喜、顺逆,都浑融其中,两眼凝视前方,眼神犹做不息的思考和判断。”秉明兄是雕塑家又是艺术评论家,有很高的艺术见解,他说出了我说不出的感受。
有这尊像是冯先生的幸运。清华和北大这两所学校是他的生命所托之地,他离不开这两所学校。有这两尊像帮助,让他从此可以在两校的图书馆里注视着、陪伴着青年学子努力学习。他希望他们心里也装着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读吴为山画册,看到许多名人雕像的照片,也有一些想法。这些先生中我认识两位,因为认识,看到时就会想到像不像。费孝通的微笑让我惊异,这微笑太像了,好像听见费先生发出嘿嘿的笑声和他那一口蓝青官话。吴作人的像初看只见许多皱褶,再看才觉得神情毕肖,岁月的皱痕中藏着忧郁。而三座齐白石像中比较抽象的那一座,给我印象最深。他似乎是一个峭壁。我没有见过齐白石,没有想到像不像,只觉得有一种生命的力量在涌动,好像随时要喷发。画册中的玩童、睡童我都很喜欢,小小玩童有汉画的大气,睡童又有天真的幽默。这里的每一件雕塑似乎都可以编出一个故事。
我写小说曾尝试用我所谓的内观手法,即不求外在的形似只求神似。在写作过程中,发现求神似也需要细节的真实,而且还必须要先掌握了细节的真实,尽管不一定表现出来。那时很喜欢读画论,我还用画论中的道理来讲我的内观手法。有的朋友不赞成,说是不相通的。不过我那样体会就那样写了,这个大问题,现在我已无力讨论了。
为山君正当盛年,正在创作更多更好的艺术品。他告诉我,他要创造一尊冯友兰先生全身塑像。那该是怎样的风采?我们期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