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世界文坛

“我们爱过那个国家”

□何 宁

《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德文版

《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中文版

《分裂的天空》

《何去何从》

《茫然无处》

《卡珊德拉》

《追忆克里斯塔·T》

克里斯塔·沃尔夫

去年12月1日,德国著名女作家克里斯塔·沃尔夫因病在柏林去世,享年82岁。沃尔夫属于少数同时受到原东德和西德读者青睐的作家。作为原民主德国作家,同时也是原民主德国众多文学奖项如亨利希·曼文学奖、民主德国国家奖的获得者,沃尔夫在原东德受到推崇不足为奇,但沃尔夫亦在原联邦德国受到热烈追捧,则值得我们深思。事实上,在柏林墙倒塌之前很久,沃尔夫就成了真正的、跨越东西德界限的全德作家。1980年,她在联邦德国获得德语世界最重要的文学大奖——格奥尔格·毕希纳奖。两德统一后,沃尔夫因为在写于1979年、直到1990年才得以出版的半自传体小说《何去何从》中记述了自己受到原东德秘密机关斯塔西监控下的生活而受到指责,人们认为她作为原东德的“特权阶层”却在两德统一后把自己装扮成“受害者”有投机取巧的嫌疑;1993年初,她更因为被指认曾在1959年至1961年间为斯塔西充任代号“玛格丽特”的非正式雇员而受到铺天盖地的指责,但这并没有改变沃尔夫在德国文坛的地位,她仍然于2002年获得了“德国图书奖”,更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那么,这位写出《分裂的天空》《追忆克里斯塔·T》《童年规范》《茫然无处》《卡珊德拉》《核事故》《美狄亚》等德语文学经典之作的作家,究竟在作品里探究了什么样的主题,表达了什么样的观点呢?大致梳理沃尔夫的作品,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以文学来反思社会、探究自我是贯穿她全部文学作品的主题。

对乌托邦理想的反思

克里斯塔·沃尔夫1929年3月18日出生于勃兰登堡州瓦尔塔河上的兰茨贝格,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像当地其他德国人一样,沃尔夫一家被驱逐回德国梅克伦堡,1949年加入德国统一社会党并成为新成立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公民。作为曾亲身经历过纳粹黑暗和战争年代的作家,沃尔夫对代表新的社会形态的民主德国可谓充满了热切希望,这种理想为她今后的写作定下了基调,她所有的作品甚至统一后的作品都与原东德息息相关。尽管对原东德的某些现象有着不满与批评,与德国统一社会党的当权者也曾经有过争论,但女作家对社会主义理想、对自己的国家却一直忠诚。甚至在1989年11月,巨变即将发生、柏林墙行将倒塌的前几天,克里斯塔·沃尔夫还在希望自己热爱的社会主义国家能有新的开始,并对涌向西方的东德民众发出“为了我们的国家”的呼吁。随着民主德国最终走向崩溃以及德国统一成为事实,沃尔夫又像很多怀有社会主义乌托邦梦想的民主德国知识分子一样,遭遇了痛苦的精神危机。从她在德国文坛崭露头角的《分裂的天空》一直到最后一部作品《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2010),原民主德国社会都好像凸透镜,赋予她的作品以极大的准确性和深度。她走过的思想历程是从对乌托邦理想的坚定信仰到理性思考直至最终告别的过程,对乌托邦信仰的探讨一直是她文学创作的一个中心主题。

撇开影响力有限的处女作品《莫斯科的故事》(1961),沃尔夫在文学上的真正崭露头角发生在1963年,当年她出版了小说《分裂的天空》,一举成名。该作品通过一对青年恋人不乏感伤的爱情故事,反映了正视矛盾和逃避冲突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赞颂了意志坚定的思想情怀和热爱社会主义社会的意识觉悟。小说女主人公丽塔来自农村,是一所师范学院的大学生,她与化学家曼弗雷德相爱。丽塔对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深信不疑,曼弗雷德却因为在技术革新上受到教条主义、官僚主义的阻碍,而对民主德国的制度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并最终去了西柏林。对于生活价值有着不同认识的丽塔没有答应恋人一同前往西德的要求,她曾买了往返票,到墙那边去看他,但目睹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情冷漠后,她毅然决定放弃男友、放弃爱情,回到社会主义国家。同当时原东德的很多文学作品一样,《分裂的天空》的主旨也是证明民主德国社会主义社会的先进性和优越性,小说体现出作者对社会主义的信仰和热爱以及对社会主义生活发自内心的赞美和喝彩。但小说并不回避当时社会的矛盾和不足,如教条主义、官僚主义等,力图揭示生活中的问题和不足。克里斯塔·沃尔夫属于经历过纳粹和战争的一代,所以这代人不得不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究竟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或曰国家能够避免黑暗历史的重演,而他们的选择就是社会主义的民主德国。克里斯塔·沃尔夫曾经说过:“我们这一代人是经由奥斯维辛而进入社会主义的。”所以,作为与民主一起成长的一代人,以沃尔夫为代表的作家与新的时代天然相通,他们是新生活的创造者,他们的心声是讴歌时代的最强音,是火热的社会主义社会的生活激发着他们的创作热情。

但《分裂的天空》中对社会主义的热情赞美很快就被冷静的思考所代替。1968年,克里斯塔·沃尔夫发表了第二部长篇小说《追忆克里斯塔·T》。小说中的叙述人从好友克里斯塔·T的去世讲起,通过对她的思念、回忆、追怀以及对她遗留的信件、日记、稿件、材料等的整理,讲述了一个女性知识分子的人生体悟和感受。作品中主人公的性格忧郁敏感,现实生活的僵化保守、教条主义以及某些人的伪善和投机钻营使她更加郁郁寡欢。在小说结尾,叙述者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是否应该给克里斯塔·T这样追求个性的人以发展和实现自己个性的机会。此时的克里斯塔·沃尔夫已经在思考社会主义制度下人如何实现自我,如何调和理想愿望与生活现实的矛盾冲突。

而到了1979年的《茫然无处》时,克里斯塔·沃尔夫对民主德国社会的反思则到达了新的高度。当沃尔夫1979年在《茫然无处》中虚拟了作家克莱斯特和女作家君特罗德的邂逅故事并让两个人都意识到自己的边缘人地位,意识到两人所处的社会对自己而言好比牢笼时,这部作品的现实性实质上是不言而喻的。沃尔夫想展现的是艺术家在刚刚剥夺了著名歌星比尔曼国籍的民主德国受到的种种限制,为了通过出版检查,沃尔夫没有采用直接批判的方式,而是用了巧妙的隐含写作方式。

在对自己的乌托邦理想进行反思的同时,克里斯塔·沃尔夫也在作品中反思了女性问题。虽然她并没有称自己为女性主义作家,但她的作品却洋溢着女性主义的情怀。沃尔夫对女性的关注体现在她对两个神话人物的改写上——卡珊德拉和美狄亚。发表于1983年的《卡珊德拉》叙述的是3000年前的特洛伊战争。战争开始之前,卡珊德拉因预言灾难被从城邦共同体疏离出去,目睹了特洛伊毁灭的全过程。小说取材于古希腊神话故事和英雄史诗,却抛弃了传统的神化规范。在以往神话中被誉为“最伟大的英雄”的阿基琉斯在沃尔夫笔下却是杀人成性的“畜生”,英勇无比的希腊联军将领阿伽门农也不过是丧失自信的“懦夫”。古典神话宣扬和歌颂的英雄业绩,在卡珊德拉看来却是十恶不赦的谋杀行为。沃尔夫透过女性的内心声音,从女人的视角和价值观看待和评价特洛伊战争,战争所造成的恐惧、痛苦代替了以往对所谓英雄的赞美。而在1996年的《美狄亚》中,沃尔夫更是对传统神话中为爱情丧失理智、人性泯灭的神话人物美狄亚进行了彻底颠覆和改写,将美狄亚塑造成为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完美女性。但由于她外乡人的身份,她非但得不到当地人的认可和尊重,反而成了人们恐惧和愤怒的发泄对象,最终受到操纵者煽动下暴民的迫害,成为替罪羊。沃尔夫通过演绎,反映了以卡珊德拉和美狄亚为代表的女性在男权社会所遭受的不公以及女性对男权社会的反抗。

探究“我到底是谁”

在反思社会之外,探究自我、关注个体与社会的冲突是贯穿沃尔夫文学作品始终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在2010年的一次访谈中,沃尔夫这样说:“我写作是为了尽可能的了解我自己。”这样的主题能够超越意识形态的差异,是任何社会的个体都必须面对的问题。但对于经历了三种国家形态,即纳粹德国、原民主德国以及统一后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并且一生中受过诸多煎熬的作家本人来说则是痛苦的。在她最好的几部小说中,处处可见个人的挣扎与苦恼:“我到底是谁?是什么让我不能成为我自己?”她用尽一生,努力回答这个问题。有的时候答案似乎有了,时代却又变了;有时变化的不是外界,而是内心。她身上交织着许多冲突——坚定的信仰与对现实的批判、国安机关长达20年的窃听和监控对象与斯塔西的线人、理想与现实、忠诚与异见……作品见证着她艰难的自我探究和自我理解。她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对自我的剖析和反思则达到了新的高度和强度。故事开始于1992年的天使之城——美国洛杉矶。小说用第一人称叙述了一位德国女作家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洛城附近的圣莫尼卡居留9个月,研究已故友人艾玛与神秘的L女士从1945年到1979年间的通信。天使之城似乎是逃离、疗伤、回忆和冥想的绝佳所在,几乎大半辈子生活在社会主义东德的女作家,刚刚经历了两德统一后人类大同理想与革命信念的破碎:她和许多东德知识分子一样,曾经对建设一种全新的社会主义充满了乐观的幻想。然而梦碎得过于轻易,民主德国转瞬间不复存在。但在美国的平静生活很快被打断。德国媒体开始对女作家口诛笔伐,指责她曾为斯塔西充任告密者。她断然否认,因为身为著名作家和“国家诗人”,她曾被国家安全部不间断地严密监视了数十年。她要求查阅国安档案。斯塔西关于她的监视报告多达42卷,她一卷卷看下去,直到手指不经意间滑到其中一份薄薄的绿色卷宗,封面标明了“非正式合作”。她发现里面正是自己与两个特工“约谈”后,承诺志愿为斯塔西担任“非正式线人”的协议。在痛苦的事实真相面前,女作家久久不能释怀:“旧磁带在我脑中,一遍遍不停地转,问着同一个问题:我怎么会忘记?”弗洛伊德的外套掉落,潜藏的记忆裸现,耻辱吞噬着灵魂。

这部作品可谓沃尔夫卧薪尝胆10年的力作,具有绝对的自传性质。1993年初,沃尔夫被指认曾在1959年至1961年间为斯塔西充任非正式雇员,代号“玛格丽特”。最初她完全否认,半年多后,档案将不可辩驳的证据呈现于前,她又改口,说已完全忘却这段往事,并辩称从未对同胞造成实质性伤害。她借助小说讲述自己的经历,也通过写作来剖开身心寻找答案,为了昔日的自己,也为了不复存在的时代。“我们爱过那个国家。”在《天使之城》的朗诵会上,她这样说。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悲伤、愤怒、无奈,甚至些许的凄凉,就留待读者慢慢体味了。

2012-03-23 □何 宁 1 1 文艺报 content18104.html 1 “我们爱过那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