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李硕儒是一片永远的绿叶,大意是谓:未及而立,他便不由自主地从京城某报社漂泊至内蒙古乌兰布和大沙漠边缘;未及不惑,他又开始在京城“为他人做嫁衣裳”,同时用一支青笔书写自己的文学画图;年近花甲他又到大洋彼岸的旧金山,虽环妻绕子阖家团聚,却又时时自问“是落叶生根还是叶落归根”——没有答案,只有那曲“绿叶对根的情意”缠绵缱绻,日夜低回……
所有这一切,我们都可以从李硕儒一卷又一卷的大作、一篇又一篇的佳作中找到答案。但这不是文字的答案,而是人生的答案。
哪一个渴求完美人生的青年不希望有一个如意的开局?但“文革”前夕,他却因“有浓厚的资产阶级名利观点”等“被列入了批判帮助的对象”,先是被派往京郊工作“锻炼改造”,后来索性又因“工作需要”被发配内蒙古。从“天之骄子”坠入沙漠,青年李硕儒失落过、彷徨过,甚至哭泣过,但文学的青春之梦,在每一个痛苦的夜晚,从来也没有从他的脑海里消失过。早在京郊当“四清”工作队员那几个月中,“我写脚本,方成制作幻灯片,竟合作完成了两部幻灯片、一个独幕剧、五六个评书相声段子”(见《荒原晓月》)。及至被调入巴彦高勒盟晋剧团做编剧以后,他很快便“改编并执导了《收租院》,移植导演了晋剧《智取威虎山》和《奇袭白虎团》”,甚至“不光写、导,人手不够时也上台充数,演《智》剧中的一个‘金刚’,演《奇》剧中的美国顾问”。后来,他又被调往《巴彦淖尔报》任文艺版主编,也常外出采访,一篇篇通讯与报道发往报社。同时,由报社一位副总编辑穿针引线,他还收获了如期而至的一份甜蜜爱情……这时候,乌兰布和大沙漠早已从“地狱”变幻了一番新景,“惟见一个个如山如崖的巨浪闪着红色的光、紫色的光、黛色的光,气吞山河头舞角动地朝我们扑来……”青年李硕儒不由得感叹:“没想到沙漠竟会这么丰富、这么富于色彩!”
其实,大千世界,色由心生。也许正如歌德所言:“灰色的理论到处都有。我的朋友,只有生活的绿树四季常青,郁郁葱葱。”
1978年,北京的春风吹遍四野,这一年的秋天,已近不惑之年的李硕儒重回故里,被借调中国青年出版社试用工作。虽属“借调”与“试用”,但这片“永远的绿叶”却十分欣喜,“那陶醉、那吟味,甚至每个毛孔都感到一种快意的舒张”(见《春残秋清》)。很快地,这片“绿叶”便投入到“扶持红花”的大量工作中,并先后责编了张扬的《第二次握手》、叶辛的《蹉跎岁月》、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白桦的《妈妈呀,妈妈》、王朝柱的《李大钊》等等。如今,这些作品都已经在当代文学史上各安其位了,可谁又记得李硕儒这片“绿叶”当年曾为之所起的光合作用?以《第二次握手》为例,当初出版社“选题”所有的,只是搜集来的众多手抄本,可其作者张扬是谁?张扬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为了寻找张扬,这“功夫在编外”的重担就落在李硕儒和他的同事肩上。可谁又能想到,这完全是一场“特殊战斗”。“寻找”发现,姚文元曾对张扬有过确凿的批示:“着公安部门立即收缴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作者很可能是坏人,查查他的背景……”;而张扬本人,虽年仅25岁,当时却已经在监狱里被关押4年且尚未脱“罪”。情况是如此复杂而沉重,但李硕儒及其领导和同事们没有气馁,他们又依靠中青社的共青团背景,为张扬和《第二次握手》向时任中组部部长的胡耀邦同志请命,未料,不出一个星期,胡即发来批文,大意谓:若果如你们所说,此事应该认真追查。一个年轻人写了一部好作品应该鼓励,何罪之有……应抓紧出版……有了这柄“尚方宝剑”,社里“于是决定由我去湖南交涉。正值盛年的我接到这一使命后真可说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飞抵长沙”。后来,虽“抢救”张扬出狱成功,但其病情依旧,“这个审读梳理所有(七八种)手抄本,之后取舍联缀,形成一部完整长篇小说初稿的任务就落在我头上”。一直到张扬的身体日渐好转,“这时,我的初稿工作已整理告罄,于是交张扬最后修改补充创作完成定稿”。再后来,《第二次握手》的出版引起极大轰动,头版170多万册仍供不应求。又两年后统计,全国各地印刷发行此书总计有1700万册之多。而作为“绿叶”的李硕儒,在此期间,不仅对张扬这朵“红花”百般呵护,甚至还成功地为他做了一回“月老”……
历史无言,有青天为证。值得欣慰的是,在甘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同时,李硕儒不但早已转正不再是“借调”与“试用”之身,而且,1984年,当中青社甫一创办大型文学刊物《小说》时,他即被任命为《小说》副主编兼社文学编辑室副主任。工作之余,他不但创作出版了文学作品集《红磨坊之夜》等,还与王朝柱、彭名燕“三人合作,一人一稿”,共同创作了以孙中山和李大钊为主人公的8集电视连续剧《巨人的握手》,且半年拍竣,并荣获当年电视“金鹰奖”二等奖。
李硕儒的爱妻携一双小儿女早已远赴美国定居。他之所以迟延未去,除了办签证等一些技术原因外,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对故都北京那份难以割舍的爱。在他离别北京之前,他说,“至于去美国能做什么,实在不敢想也不敢说。说到底,不过是告老还乡而已——因为我的太太孩子在旧金山。可惜,我的家在旧金山,故乡又在北京,就怕误认他乡为故乡……”
这最后一句“就怕误认他乡为故乡”,实为即将走出国门的硕儒自己给自己上的“最后一课”。从此后,“绿叶对根的情意”那支名曲便在大洋彼岸袅袅升起,日夜低迴……
一夜不安稳,不知是梦是醒……依稀是礼士胡同的旧宅。玻璃窗下,母亲花白的头发正忽高忽低缓缓挪动……
斜阳落何处?大洋的那边。那边是何处?我的故乡故都。不过此时的故都不是黄昏,她是翌日的清晨……父亲在庭院里养的花木总是送来一天的蓬勃……神思邈邈,思乡的魂已经不觉走进北京的家。(见《东去西来》)
去国经年,李硕儒从未“误认他乡为故乡”,他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祖国,先后创作出版了散文随笔集多种,担纲创作并在央视播出了42集历史连续剧《大风歌》。这些成就可以看出李硕儒这片“永远的绿叶”愈老弥鲜,青春永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