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镂刻在铜版上的蒙古老人拉马头琴的图画。老人个头不算高大,身着草原牧人的日常服饰,半盘着腿坐在草地上,正沉浸在拉动马头琴所生发的乐曲声中。十几年前,我从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得到这幅铜版画,心满意足,一直悬挂在抬头就能看见的墙壁上。
这幅铜版画斜插在一个地摊的杂物中,我远远看见,朝着它走去。没有比它更合适了,我获得的,进入到心里,不敢想象和指望它这样子真实地跟我回家。吉祥的云朵,野草茫茫,老人身着传统蒙古棉袍,细密的镶边,和老式牛皮靴上常见的人工缝制的祥云跨边,风中飘忽的随人经风沐雨的光荣战帽,还有结在马头琴颈的哈达,柔顺飘逸,随琴声的苍茫律动和拉琴人的凝重朴质互为补充,蒙古人天性中的浪漫柔情,从哈达轻盈、炫烂的舞动中传递出来。夕阳西下,牧羊归来,席地盘坐,满足的幸福和内心深处的孤独、庄重,使马头琴声自胸中悠然生起,琴声与干冽的草地、宁静远阔的天空、老人如静似动的神韵、帽顶起舞的缨带浑然凝结,指示出回家的路那样,北方土地深埋的秘密严整而清远地昭示着。
蒙古老人的安宁持重和土地厚存的简洁、深到一致;人的生活气息与自然万物的收放一致。马头琴连接起人和万物,把人对土地的认知与感触梳理成序曲,把人的念想和体悟渗漏成水渠,手指与日行千里的步伐,或急促舒缓,或强劲碎细、高低远近,娓娓地流淌,先是自己,后是他者,感染于琴,萌动湖海。
离开草原的人,听到马头琴声就想念草原,想念父母双亲。即使没有琴声,马头琴的声息在心里回旋,在有知觉的每一个时间缝隙里,马头琴的声音总是流动,牵着生长于草原的大小人们的手。不管走到哪里,身处苦乐悲欢哪一种境况,琴声与你的脚步一道往前,你有东西在怀中,你揣抱着无限大的和无限小的,脚步乱不到哪里去,何况还有生长中的节奏作支持,长调歌子一支又一支蓄积在心里。
长调歌曲,因马头琴埋伏的性能方向而有传递的力量。这是蒙古人找到的抒发思想和情感的方法吗,马头琴和长调歌曲?
但是铜版画上,柔和单纯的情致里,犹存着面容的寂然忧郁,触动琴弦,有声之处隐约浮现着无言之痛。这位长者是擅长消化悲喜的人,面孔上依然镂刻下曾经的悲壮、酷烈和罪孽之旅,烙印深进骨髓。
即使是倾听思念母亲的歌,如《鸿雁》,也是幸福与悲伤相并而生的。2011年最后一天,我跑回内蒙古匆匆看望了一下母亲和朋友们,飞机停下,迟迟没有打开舱门,人们等待走出飞机的时间里,响起《鸿雁》乐曲。我止不住眼泪流出来。我别过头,藏起自己的脸孔,我知道那样的时候,没有道理站在众人群里流眼泪。大家一路同行,现在终于落地回到家乡,自然、放松和欣喜溢于言表,哪里是这种形状。而眼泪却是不管不顾悄悄地流,我悄悄地擦去它又悄悄流出来,怎样努力也是枉然。我心里着急,天哪,不能够这样啊……同志。
一只鸿雁来,两行眼泪情不自禁地出来。不光是我,还有别的人也悄悄地擦拭眼睛。
我想到艺术和孩子、自然万物和灵魂,怎样就成为了律条。做什么,不做什么;有什么,没有什么;想什么,不想什么,已在心里生根结存。收藏于家中的是有限的,但从中获得的东西与日俱增、无限地多。常常感念于心的是事物本身,它保存着悄默的气息和觉悟力,长久地在土地里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