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后期,英国殖民者以印度为基地,对西藏周边的尼泊尔、缅甸、不丹、锡金等原清廷藩属国发动侵略,逐一蚕食,将之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据此觊觎藏区。1886年,西藏地方政府在隆吐山设哨。1888年,2000多名现代化的英军突破隆吐山,进入西藏腹地。而后经亚东,克春丕,长驱直入战略要地江孜,最终于1904年占领拉萨。此时的清政府已谈洋色变,无力支持西藏抵抗,一再向侵略者投降示好,但西藏地方政府与西藏僧俗民众却在此压力下奋起迎击,给英军以极大挫折。不难想象,长达6年的时间里,在我们的想象中永远晴朗、永远阳光普照的佛国圣地,笼罩在惨淡的硝烟炮火之中,多少西藏汉子在悠远的佛号与雄壮的歌声里一批批倒在战场上,鲜血流进雪山大地,灵魂飞入万里长空。
这是西藏历史上惨痛而悲壮的一页,但是大多数人只记得西藏的碧天圣水、雪山金顶,对此却了无所知。这也是1840年以来,中国抗击外来侵略的宏阔历史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大家都知道麦克马洪线,却鲜有人知道与之相关的这场战争。或许硝烟滚滚破坏了有关于西藏这俗尘之外的想象,印象里除了冯小宁执导的电影《红河谷》以外,再没有关于这场战争的文艺力作,如今读杨志军长达55万字的长篇小说《西藏的战争》,算是弥补了这个遗憾,而同时也让我们明白,对于西藏的书写是何等艰难。
西藏始终是一个神奇而特别的所在。19世纪的中国处在东方与西方、新时代与旧时代激烈对撞的关口,而19世纪的西藏,东边是行将朽没的清政府,是东方辉煌的落日,西边是英国殖民的印度,是西方残暴的骄阳。夹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地带,西藏虽然绝少腾挪的空间,却又得以成为意义丛生的交汇点。而西藏本身的宗教文化和行政体制,更增添其复杂性。神奇而特别的西藏,在一个神奇而特别的时代,让这场战争以及对这场战争的书写,也必然带上神奇而特别的色彩。
或许西藏与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在于:在西藏,没有什么与宗教无关,战争亦如是。这部关于战争的小说,一开篇却是从宗教开始。有着基督教背景的达思牧师从印度来到江孜,追随班丹活佛3年,苦修时轮堪舆金刚大法。基督教与密宗佛教在达思身上的诡异融合,令我在读到小说十分之一的时候就深感惶惑不安:这个被西藏人称为洋魔的异教徒,究竟希望在神秘深邃的西藏密宗当中得到些什么?惶惑不安很快得到印证——用作修行的“吉凶善恶图”成为英军侵藏的作战图,而达思亦成为最得力的向导,率领上帝的十字精兵挺进高原佛国。虽然小说也讲述经济危机对于印度茶商毁灭性的打击,表明占领西藏对于印度茶商经济上的重要意义;虽然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麦高丽将军对于占有精美佛像和珍贵文物的贪婪,以及戈蓝上校追求帝国军人荣誉与权力的野心,但是这场战争始终是以圣战的名义开展的。而实际上传教只是侵略的借口与手段,当欧珠甲本在日纳山上面对入侵者的时候,觉得“上帝、洋魔、容鹤、戈蓝上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竟然有佛教喇嘛做助手”;后来以战略战术闻名全藏的西甲喇嘛第一次来到前线阵地的时候,觉得自己不需要带一兵一卒,只凭借佛祖的“唵嘛呢叭咪吽”就可以战胜上帝,扬我佛威;如果说欧珠甲本认为在箭垛下埋好神佛就可以克敌制胜显得滑稽可笑,森巴军认为靠跳舞和打宗教礼炮就可以借佛法的神威法力驱散洋魔显得愚昧幼稚,那么当全藏大小僧院的陀陀喇嘛为西甲喇嘛感召,前赴后继从藏区各地赶赴前线,为求身后升格为护法神而怒目金刚慷慨赴死的时候,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低估宗教的力量。
擅长阐释的人或许早忍不住要指出,宗教之战只是一个幌子,幌子下面实则是两个时代的对阵——基督教对于现代性的起源有着重要作用,更何况这里的英军根本就是西方侵入中国、将之拉入现代社会的诸多力量之一股。但恰恰在我看来,简单地将西藏的战争拉入到现代与前现代的二元对立当中去一一对应,反而淹没了西藏战争的复杂性。
达思和马翁同样致力于上帝之光普照圣域的事业,但是却秉持着水火不容的理念,更不要说作为军人的戈蓝上校与容鹤中尉和两位牧师之间的分歧了。而早在战事酝酿、消息传到拉萨之前,拉萨的政教团体内部也早已埋藏下争斗与纠纷的祸根。当哲孟雄的图朵国王将英军即将犯边的消息快马送递拉萨,摄政王迪牧活佛正在闭关静修,是否要为佛祖的藏域坏掉活佛的修炼,成为一个问题,在此宗教追求与世俗事务已经构成一组奇妙的对立关系。而迪牧活佛闭关所修炼的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与摄政王最危险的政敌沱美活佛亦颇有渊源,其修行方法只有迪牧和沱美两系知晓,且同一世中只有一人能够修成。一旦一方修成,另一方即无望得道。我们从中可以清楚看到,在政教合一的西藏,佛法与权力的双生关系。迪牧活佛的四菩萨大法,简直就是权杖的象征。宗教是什么,权力又是什么,我们已经搞不清楚了。因此,在英军入境的消息逼迫迪牧活佛打开修行密室的大门的时候,也拉开了拉萨这一西藏最高权力中心的政治斗争帷幕。因此,《西藏的战争》不但是前线关口士兵们血肉横飞的战斗,同时也在背后流动着另外一条脉络,那是布达拉宫、噶厦政府、三大寺、四大林里的贵族高僧之间兵不血刃的权力争夺。我们将看到,他们以怎样一种近于憨直的手法,来表达甚至宣泄自己对于政敌的仇恨与愤怒,虽然显得笨拙,但是笨得可爱。我们还将看到,他们如何单纯地执著于自己的野心与爱憎,为此不惜牺牲一切——包括忠实的信徒,包括心爱的姑娘,包括养育的恩情。
读完《西藏的战争》,合上书想一想,最大的感受恐怕是混沌一片,什么都想不清楚。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文字,连带起一个个影子,有人的影子,也有佛的影子,有寺庙的影子,也有宫殿的影子,全都粘在了一块,好像血肉模糊伤上添伤的纱布一样,怎么揭都揭不开,没办法分辨。最初我以为这种混沌糊涂的感觉的原因在于小说的线索太芜杂,太多线头缠在一起好像是一个线团,但是仔细想想,这或许正是对西藏最准确的书写,因为西藏就是这样的。这个宗教至上的所在,宗教笼罩于全部的生活。而因为其包罗万象、独尊无二,反而让西藏的宗教无法达到单纯,而不得不承载太多东西。佛祖教给藏民如何吃饭,如何跳舞,如何爱情,如何宣泄情欲,如何迎击来敌,如何争夺权力——佛祖太丰富了,以至于除了佛祖,其他一切都显得模棱两可。或许正因为西藏是这样混沌暧昧,所以写作西藏只能从混沌暧昧的人物身上落笔。小说开场的第一个重要人物达思,既蒙受基督的恩惠,又蒙受佛祖的眷顾,他的信仰始终在上帝与佛祖之间暧昧游移。他对于西藏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我们一时似乎看清楚了,一时似乎又难以判断了。桑竹姑娘,这部沉重浩荡的历史当中最为活泼的一抹亮色,她依赖着她的活佛哥哥,蒙受他的宠爱和保护,却又不得不痛恨他;她深深地爱着西甲,却又不得不以一种厌恶和调笑的方式来表达;她恨英国人,最后却和英国人走在了一起。西甲喇嘛,这个从始至终贯穿全书的事实上的主人公,更是集中了所能想象的最复杂的元素。他是迪牧活佛麾下的喇嘛,却同时又师从于迪牧活佛的政敌沱美活佛;他是一个陀陀喇嘛——这个身份本来就处于僧俗之间,颇为尴尬,而他这个陀陀喇嘛还一路遭到同行的追杀,却又神奇地成为陀陀喇嘛的偶像,成为全藏陀陀喇嘛投奔的对象;他能念最好的经,懂战略,通战术,可是他却连字也不认得一个。除此之外,或许有一个人我们也不该忘记,就是始终如凸纹背景般神秘地浮现在故事后面的那个虚空王/莎格迅,不但他本人是暧昧模糊的,而且他还在不断促成一个更加混沌的时代出现。小说于此再次向我们告知西藏的顽强与包容,连带着它的混沌、复杂、变化,以及难以讲述。
难以讲述,但或许正因为此,它又是值得讲述的,是应该被尝试着努力讲述的。
战争已经过去100多年了。无论是隆吐山、亚东、江孜,还是拉萨与日喀则,如今都像小说的结尾那样,有一种暴风过后的宁静与怀旧伤感的宽容。但是这就意味着我们应该遗忘吗?大概7年前我到江孜,站在曾是江孜保卫战最重要战场的古堡上放眼望去,田野辽阔一派翠绿,好像历史的一切都消弭在圣域美景当中,但是我脚下眼前的每一块石头都分明还回响着战争的回声,争相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