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院

瑜伽或写作

□陈蔚文

瑜伽课上练习休息术时,老师会随着轻柔音乐指导大家“放松”。“眼皮放松”,“嘴角放松”,“牙齿放松”……仿佛一波潮水缓缓而来,使一切抵牾松弛,使一切无意识的痉挛止歇。

当听到“让你身体的每个部位放松,比一根羽毛还轻”时,多数人才意识到,原来身体从头至尾没一寸是放松的!它们习惯性地紧绷着,当“放松”响起时,那个部位才陡然惊醒般回到它该在的位置。

比起体位,呼吸才是瑜伽的核心,这呼吸是在体察自我的状况下发生的,它以静制动。难就难在这“静”上,静不是表象的肢体不动,是在有节律的呼吸所带入的冥想中调息身心,静观内在。

练瑜伽没多久,我便急于拗造型,蛇式、扭转式、肩倒立式……造型拗到若干种时,内心的场域却如故,而那正是我本欲借瑜伽精神加以改善或修正的。一切的“拗造型”都没有太大意义,因为瑜伽并非杂技。相比于技术,难的是内心,当技术越过800米障碍,也不一定能保证心灵掘进一毫米。

写作亦然。仅有故事是不够的,仅有语言(没有语言当然也万万不可)也是不够的,一切故事与语言必须建构在一个更深邃的“内在性”之上才有意义,否则华美之厦只是纸上楼阁。可“内在性”又是多么难以企及啊,它是作家的个性、视野、见地、情怀等质素的杂糅,有时它沉默地立于一步之遥,却无法再接近了!

我开始试着从拗造型回到呼吸,慢慢地体会呼吸——不是我自以为一直熟练掌握的潦草轻浅的呼吸,是深入体察自我的呼吸。对我这满脑子杂念的人,几分钟的冥想已不易,现在要学习把那些无谓的附着物去除,让身心借呼吸的节律回到本该有的“空”——该如何摒弃那些徒然消耗人的“我执”,尽力趋向一个更豁朗之境?这与写作当中的困境如出一辄,那种囿于对自我的深切的无力感也相同。

谁不会呼吸呢,人也将一直呼吸下去——从生到死——但很少人能借呼吸沉潜到身体与意识的深海,去触摸那些从未见识过的生物,去感受经验之外的湛蓝。人类一直在发足狂奔,登陆月球,深入太空,试图走得更远,但也许我们与生命中最近的部分反而暌隔。

文学,要表达的也是“最近的部分”,不管文本形式如何变化,总有些主题恒定:关于命运、爱,关于局限、永恒,关于那些“不详所起,不知所踪”的羁旅……也如同瑜伽中的呼吸一般,好作品展现的是一种深层次的“呼吸”,自然、与己一体,无论内容多跌宕险峻,读来如呼吸流畅。如安德烈耶夫的《瓦西里·费维斯基的一生》,一位神父在命运绝境中饱受煎熬痛苦,信仰幻灭,最终死于旷野……悲怆的异国神父,如此真切、深刻,让人置身于故事之中喘不过气,像被神父的教袍阴影兜头笼罩!

为何这部作品有这般信服力?而为何有些作品即使摹写最日常情境也让人觉得做作,像刻意的喘气?这是我们应该思考的。

呼吸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是最基础的生命机制,可同时还有另外一种更深入的由智性与情怀引领的呼吸方式,会将人转移到一个不同的次元之中。优秀的书写者,无疑是进入到那个精神次元中的人。

外部俗世亘古如一,每分每秒媾殖的故事,光怪陆离之人生……这世上可书写之物无穷尽!要怎样记述它们才能使之更具备文学价值?急功近利的呈现就像潦草的呼吸。只有不为外力怂恿,全然听从表达的需要才有可能触探到更远的边界。

至于能深入何境,全凭个人造化,也许我将永受制于自己笔力不逮(准确说是心力不逮),无法写得更好,无法进入某种未知的次元,无法再与那深邃的“内在性”更近一些,但这过程仍是有意义的,像在寻找“呼吸”的过程中对自我的探索,它促使着我们不断“内心化”的进程——从这个角度,“写”也并非惟一路径。

曾经,作为一个惯性写作者,如果不借文字定格那些林林总总,人生从某种意义上就像不作数。只有文字盖下印章,发生过的才真正生效。可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偏见。创作真的并非只有敲击键盘这一种方式。在阅读里,走神中,在和各色人打交道,听他们说起驳芜人生时,亦是在同步完成着另一种创作……

2012-04-11 □陈蔚文 1 1 文艺报 content33576.html 1 瑜伽或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