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前 提

□鱼 禾

伏在窗前看院子的这个傍晚,我确信万物顺从既有的秩序,早已各安其位。于是我再一次问自己,你凭什么自称和它们不同,你犹疑的过程为什么这样长。

这个过程长得令我怀疑自己的智力。是否迄今为止,我的坚决仍只是体现在口头上,体现于某种台词似的“说”?

暮色

这个院子在都市的东北部。相对于都市的庞大,这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落。就像河流边缘的水,它的速度与喧嚣而去的水势不大合拍,它慢下来,甚至停顿下来。所以,我得以看见天色渐暝的过程。

这个过程,谁也难以找出确凿的起点和终点,但它显然比任何时刻都更分明地呈现了时间的移动。这一刻的时间是凝滞的(如果我不是盯着一尊雕像表面的光影目不转睛,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在移动),也是利落的(一个过程兀自完成,直截了当)。

看见时间与理解时间,真的不一样。我时常怀疑我们的理性是否已经获得了越轨的魔力,可以把本来幽冥混沌的一切,以调整焦距的办法析解出清晰的轮廓。旋转我们手中的镜头,顺时针或逆时针,于是,景象逼近或退却,景象放大或微缩,那些视力不可掌控的细节便历历在目。在纯理念的视野里,时间可以拉伸或压缩,可以停顿或倒退,可以并置、交叉,像一片树叶一样被晒干,甚至可以在其中开凿孔洞,令它本来无懈可击的连续性遭到颠覆。

可惜,理性的想象与逻辑并不能在属于我的时间里实现。我的时间依然化为这个天色渐暝的黄昏,凝滞,然后前赴后继地流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理性甚至也不能贯彻我的庸常生活,诸如每日三餐,两杯黑咖,一杯五味子,三到七支烟,上午写作,陶醉于晒太阳、裸足、以瑜伽的坐姿进入冥想,生食辣椒和姜片,用整个下午在郊外驱车游荡,偶尔看书看到绝食,偶尔深酒阔谈通宵达旦——这些有理由吗?无所谓理由,这些不过是惯性的活着,不会引发疑问。当然,每一种惯性都有着初始的位势和推动,有自成一统的加速度——有一个琐屑养成的过程。但是,那些不断重复的发生、变迁与固定,重要吗?相对于我的疑问,许多规律性的生灭都不重要。

疑问指向的某个角落,它依然隐匿着,不曾在这些过程里变得明亮。它不像这个都市边缘的黄昏一样从容不迫,它总是在我伏上窗台的时候,倏忽遁入晦暗。

迁徙

即便时间在这个傍晚显得如此平缓,它依然不足以令人安宁。

有些时候,我不得不把自己装在铁甲里,手握方向,脚踏油门,沿着一条高速公路,千里奔袭。向南的时候理所当然,我仿佛从未获得过如此确凿的自我嘉许。向北的时候则变得心虚。在这个时候,就这么离开,我真的不确定,我还有没有再写下什么的可能。

真的很糟。我总是出行伊始,即遇岔口。当一种测验突如其来,没错,我总是一眼看穿,原来我所做的这些决定,它们的理由如此微弱,呵口气都会坍塌。是啊,是啊……尽管不情愿,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早已没有权利随心所欲。人生到了这个阶段,真正想做的事已经屈指可数,我知道这心意有多么专注;但是该做的,却是性命攸关的事。

可能,我们终此一生,都不会获得一次合乎心意的独行,而必须左迁右带,随时准备匍匐在地。这些独自走在路上、不可多得的片刻,不免令人深自怜悯、悲欣交集。

这时候分外想榨取时间,多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是因为这个,才喜爱飞速的吧。在一种足够的速度里仿佛投入了时间内部,仿佛时间洞开,此身之外一切停顿,我有了可资转圜的余地。在一种足够的速度里,一个人应该待在哪里,就成为失去地理意义的问题——这样,我似乎窃得了宽宥自己的机会。

俗世的围堵迫在眉睫,我只得不停地转移。我们都在不停地转移,有时为了占领,有时为了突围。更多的时候,我们一如棋枰上的弈子,并没有独立的动机。我们东奔西突,只是服从着一个命令。

这个傍晚我想起种种往返,想起它们,那些栖息在西伯利亚的天鹅。它们每年10月都会准时起飞,不辞艰辛,迁徙到黄河中游的三门峡湿地过冬,而3月,它们会万里回返。每年在它们回返之后,我会去那片湿地看看。每一年,总有个别的天鹅滞留下来,在那片湿地上零落游荡。

我知道它们为何不走。那些时候一如此刻,这个人满面羞惭,泪落如瀑。

梦与诗

这个傍晚我想起那个梦境——许多人都有过。梦的前提是:面对酷刑。

在梦里,人们面临刑讯逼供,结果,一个一个都降了,一次一次都降了。而我呢,我没有梦见过酷刑,我梦见的是追杀。在被抓捕的一瞬间,我飞了起来。起飞很艰难,我需要挣扎,需要竭力集中意念,最终我总是可以从那种困局里飞走。

我不必选择是受苦还是变节,因为我有一条不至于难堪的途径。

这样的逃脱是不是可靠,我也难以预料。有多少难局,是我们可能逃脱的呢?所以,在梦境给出的难题下,如此多的人以投降为答案,我认为是可信的——逃脱只是意外,变节才是常态。

但是,还有例外。有一个人,他选择了受苦。于是,在梦里他死于酷刑。这是一位早已远赴异乡的诗人。他的诗歌我知道的不多,比如:“内心有裂缝的陌生人,所说的全部梦话。”这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不认识他,但是,我相信这是个即便在梦里也会抵抗到底的家伙。

看到那些诗歌的时候,我正和一个朋友聊天。她顺口而问,有爱情吗,什么是爱情。我也顺口而答:瞬间的对镜。

我那样说着,手上的鼠标点击那个名字,这句诗赫然出现——不是它赫然出现,它本来就在那儿,但它的确一下子就从无数的句子里跳出,仿佛带着表情:“你是我灵魂的对称影像,躲在镜头里注视着/ 布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其实所有的诗歌都是爱情诗,没有例外。因为,没有两种事物的构成会如此同质——虔诚,天真,绝对,无上的清洁与慈悲。我坚信是这些质素导致了幸福与隐痛,导致了简洁至极的美感。

也许,没有这样的前提,爱就不存在,诗人就不存在,表达也就不成立。

符号

梦境、记忆、诗歌、爱情……所有资以表达的符号,都是命定的密语。终究,不是我们投奔了符号,而是符号遴选着我们。

2012-04-11 □鱼 禾 1 1 文艺报 content33582.html 1 前 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