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的爱,攥了一个漫长的冬天。
脚上的草鞋,钉在卧室那一面雪白的墙上。枯干的稻谷和褐色的芦苇停在角落的竹篮里,长了根的绿色竹子在透明的玻璃瓶中百无聊赖地喝着缺氧的水。静止和生长常让我的目光迷离,在许多的寂静里,我穿着草鞋漫步在一片虚幻的森林中,让眼睛和心儿同时沾满湿漉漉的气息。
白天的琐碎和热闹的人群中,我们需要遮体的衣衫,需要偶尔用虚假的表情符号应对一些人和事,更多的时候我们需要从琐碎、疲惫中解救自己,在黑夜或一个人的时刻,和另一个自己开始一场隐秘的对话。在这场对话里,我们不需要化妆和道具,不需要参照物和背景,我们会回到最初,如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攥着拳头走在田野上,你可以自私、任性,无来由地幻想不可能的未来,可以脆弱得一败涂地,让泪水尽情地流淌,可以走进往事和梦幻,和心上的人一起滑入爱的沼泽。这样的真实,于我是一片雨林,泪和笑都写着百分之百的真实,有原始的绿和充足的氧供我自由地呼吸。
笔尖刚落到纸上,我就看到了一条通往春天的小路,看到3月纤细的雨滴打湿返青的树木,在风中起舞。初春的雨滴落着,飘着一种萌动的激情和气息,大地和所有的生灵一定嗅到了这种不安宁的气息。池塘里的青蛙,洞里的蛇和蚂蚁,还有各种花草和树木,它们会在大地的怀抱里听从一种召唤,与自然界保持着更为神秘的感应和深情。
这是早春的第一场细雨,我悄悄地感受着她的到来,她的清新,她逼人的气息,欢喜或惆怅,那多情的琴弦兀自弹拨着流水一样的五线谱,在这流水中我看到黄昏、雨滴、江南的船只、绿水、青草和野花的两岸;看到海、青褐色的山、湛蓝的水和银色的沙滩;看到爱情如水草一样在月色流动的河中独自舞蹈……路边嫩黄的迎春花开得有些晃眼,齐国小城在雨滴中平添了几分诗意。
我站在窗前,望着街道,望着挖土机,望着高高的吊车,望着越来越拥挤的楼群,心里的怀念开始泛滥。那些树木,那些大片大片的绿草如今又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一座城市的文明可以剔除那些枯燥空洞的经济数字,用树木、花草和人们脸上的微笑作为指标来度量?而几年前那一场无言的杀戮,还留在我的眼中。
楼前的路旁是几近成林的白杨,为了更为宽阔的马路,那些正值年轻的树木被城市现代化的机械无情地杀戮。那是一个晚春的季节,几千棵晃动着鲜嫩绿叶站在阳光里的白杨在一天里全部倒下,那几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树木汁液浓浓的味道,久久不散。儿子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铲车怎样伐倒一棵树木,看锋利的钢锯怎样锯割树木让它停止呼吸。那一刻我蒙住他纯真的眼睛告诉他,孩子,这不是真的,你要相信妈妈,相信草坪木牌上写的那句话——“爱护每一棵花草树木”!
回到家里,我反锁上门,站在阳台上用双臂抱紧发冷颤抖的肩,摇着头落泪,哭得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面对满地的绿叶,满地的白杨树的尸体,我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羞愧,为不能保护一棵树而伤心,那一刻,我幻想着怀里抱着观音菩萨的圣瓶,只要取出一点圣水,这些树木就可以全部复活……
那一夜是个有星星的夜晚,半夜里巨大的雷响在小城的上空一声紧似一声,让我担心楼会震裂。我从床上爬起,站在阳台上,白昼般的闪电照着横七竖八躺着的树木,仿若血战后的战场,树木汁液的味道仍弥漫着,让我又一次泪流满面。或许上苍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祭奠树的死亡,为几千棵不能说话的树鸣不平吧。那一夜那一幕如烧红的烙铁熨到我的心上,疼痛和悲凉让我始终无法去描述那情景。
雷电后是大雨,它让第二天的伐木和清理被迫中断。在那场大雨中我捡了一片被雨水浸透的绿叶,夹进我的日记本,放进了写着“往事”的口袋里。面对它,我常常陷入无语,让我失去表达和倾诉的欲望。
四季的雨滴又轮回在季节里,飘落在我的雨林中。回望走过的季节,仿佛在竖琴的音阶里只行走了一个白天和黑夜的距离。冷调和沉稳让我看到自己的敏感和心灵的轻。这行进的时光啊,恩宠与践踏着我的脆弱,一个人的内心究竟能够虚构多少楼阁、树木、风雪、雨露,能够承受多少爱与被爱的快乐和苦痛,能够装填多少沉默、疲惫的时光?
阳光斜斜地穿越绿色的雨林,透过树与树、雨和雨之间。没有谁可以杀戮我内心的荒野,这一片雨林,它依然流放着原始的单纯、狂放、脆弱和美好,它依然用四季的雨滴收留那一些不能忘的歌曲,徘徊在我不眠的梦乡里,祭奠我眼中流转的时光和泪水里惟一的晶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