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专题

大历史与小视角

□吴义勤

《我的唐山》是一部对“唐山过台湾”的历史进行独特挖掘与表现的长篇小说。小说的思想艺术成就不仅表现为题材与人物的独特性、历史文化与思想内涵的丰富性,更表现为家国命运与人生际遇相融合的传奇性,以及源自文化、历史、人性、情感相碰撞而产生的强大文学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

《我的唐山》叙述的是一段跌宕起伏、纵横海峡两岸的“大跨度”历史故事。小说既以宏阔的视野展现了众多的历史场景与历史画面,展现了台湾海峡两岸国仇家恨、悲欢离合的传奇,又以饱满的笔墨展现了两岸政治、历史、自然、文化、宗教、民间风俗等丰富的社会世态,既有侵略与反侵略的血雨腥风,又有生与死的残酷场景,可以说是全方位、立体化地再现了斑驳、丰饶的历史画卷。但对于小说来说,这段波澜壮阔的“大历史”并不是小说表现的主体,而是小说的“背景”。“大历史”与“小视角”的融合正是小说具有充盈而丰满艺术魅力的根源所在。小说的真正主体是一个戏班子和几个人物20余年间跌宕起伏与悲欢离合的命运。两个容貌相似的兄弟与两个性格各异的女子四人之间爱恨情仇的故事是小说叙述的中心,一方面,小说将光绪元年至光绪二十一年这段时间内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置入叙述的流程之中,成为人物性格发展、故事情节推进的背景,同时,也立体化地再现了清末闽台两地动荡不安的历史。另一方面,小说将人的生命、情感、生存等置于尖锐的历史语境之中,深入地思考、探讨了“人、人情、人性”等问题。陈浩年、朱墨轩和曲普莲、秦海庭之间的恩怨情仇是连结海峡两岸历史风云与人生世态的纽带,而陈贵、娥娘、黄胜源、丁范忠、夏本清等人物的故事则更是涉及小刀会秘史、闽台宗教文化、戏剧文化、台湾移民垦荒、保台抗法等众多历史文化的“细节”。整部小说有着浓郁的地域风情,乡土意味浓厚。台闽两地的自然风景、风俗习惯、民间的生活场景、有关海的传说等等,成为小说塑造人物性格、推进情节发展的重要艺术手段,也是小说着力展现的文化内容。比如对喝茶程序的描写,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人文情怀,让人如沐春风。“贵妃沐浴”、“观音入殿”、“高山流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被用来喻指喝茶的各个阶段,传达的不仅仅是喝茶本身的文化内涵,指涉的又往往是小说人物高雅脱俗的精神品质。小说中的各种称谓,比如“唐山”、“路头”、“渡头”、“批脚”、“腾云”、“御风”、“起浪”等等,都有特定的内涵,有着耐人寻味的地方乡土意味。小说对这些地方风俗的描写,对这些有着鲜明地域色彩的风情画的点染,提升了文本的文化意蕴。小说正是这样,以“人”写史,以“人”呈现文化,使得历史不仅丰满而有张力,更是“人性化”、“诗性化”、“情感化”了。

小说的力量还来自于人物塑造的巨大成功。《我的唐山》呈现了众多性格复杂、饱满,文学性很强的人物形象。陈浩年是其中最为精彩的一个。他既是一个柔弱的戏痴,又有着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与民族大义;他既是一个负心而无能的人,又是一个信念坚定的人。与之相映照,曲普莲的形象也很成功,她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有着泼赖的性格和大爱的情怀,是一个具有人格魅力、情感魅力的女性形象。此外,陈浩月、丁范忠、朱墨轩、曲普圣、夏本清等人物形象也都有血有肉,没有简单化和脸谱化,而是被赋予了丰富的人性与情感内涵。就人物而言,寻找主题贯穿于小说的始终。小说中的人物都在不断的“寻找”,都因为“寻找”而在台湾相逢。他们的寻找,又都是被逼迫的,是不得不远离故土的一次次心灵跋涉。他们既有对爱情、亲情和友情的寻找,也有对心灵家园的寻找。陈皓年为了爱情,远渡台湾寻找曲普莲,同时也为寻找消失多年的父亲陈贵;陈浩月为了解救陈家危难,携带曲普莲逃到台湾,寻求安全之地;朱墨轩为了小妾曲普莲,借朝廷任命之际,来到台湾;秦海庭邂逅陈浩年,一直就在寻找爱情的另一半;陈浩月阴差阳错地与曲普莲结合,终迫于心理的压力,而远走他乡。他们都是重“情”的好儿女,为了真情,甘愿飘洋过海,赴汤蹈火,九死一生;他们又都是重“义”的好儿女,为了“义”,甘愿抛弃前嫌,危难时刻互帮互助,同舟共济。人性美、人情美,在这些人物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他们又都因为“寻找”而陷入了痛苦的境地。他们所寻找到的,往往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结局,所爱与被爱的错位,在他们心底留下了沉痛的阴影,一次次让他们感到人生的悖论与命定的无奈。他们人生命运涂染上了苍凉的底色,毫无例外地传达出了悲悯的情怀。寻找的另一个主题是民族大义、家国情怀。小说中每个人物赴台的原因各有差别,但是,面对的民族灾难却是共同的。两岸本是同根同族,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他们身上得到了突出表现。陈浩月最早走出一己的狭小天地,远赴云南,参加抗击法国侵略者的镇南关大捷,加入刘永福的黑旗军。陈浩年也远赴“南洋”,募款修铁路。而当清政府割地赔款、弃台时,他们也都义无反顾地投入了“保台”的战场。他们在远离家园的征途中,在隔海相望的煎熬中,不但忍受着妻离子散的心灵痛苦,遭受着手足分离的无奈、无助,也逐渐萌生了“抵抗外侮”的民族意识。他们以跨越海峡、寻求精神家园、不惜流血牺牲的壮举,谱写了一曲动人的悲歌。

艺术上,《我的唐山》也呈现了独特的风格追求。小说叙事绵密、细致而有张力和密度,叙述流程干净利落。情节跌宕起伏,既有引人入胜的传奇性、戏剧性与可读性,又有着内在的节奏与逻辑。全书共八章,每章集中讲述某一时间段内的故事,章与章之间大体按照线性时间推进,形成一个连环扣式的结构。每章又分三节,节与节之间相对独立,叙述的时间次序被打乱,但人物与人物之间、场景与场景之间彼此关联,形成一个网状结构。局部章节之间采用倒装叙述、设置悬念、主要人物交叉出现等艺术手段,既确保了小说故事本身的可读性,又较好地处理了小说人物性格发展的渐进性。书末单设“尾声”一节,交待几个人物的结局,以他们的悲痛返乡结束,洋溢着一股回环往复的沉痛、悲凉的调子。人物情感与心理的表现细腻而有深度,在大开大合的历史情节面前,人物的命运感、疼痛感以及历史的忧伤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语言典雅而具有诗性,同时又有融入了闽台方言的魅力,呈现了独特的文体效果。可以说,在如何以文学化和艺术化的方式书写重大题材、呈现宏大主题方面,《我的唐山》贡献了崭新的艺术经验。

2012-04-16 □吴义勤 1 1 文艺报 content33658.html 1 大历史与小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