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秋在太湖边,妻崔瑞芳病情不好,我含泪写了两首七律:
一
此身此世此心中,瑞草芳菲煦煦风。
淡对荒唐成一笑,闲抒块垒亦伤情。
何惊浊水同舟渡,有幸晴晖携手行。
忧患人生八百岁,朝云唱罢晚钟鸣。
二
京华何处是边疆,古路茫茫恁断肠,
愿我随君经百世,期君与我走八方。
伊犁绿谷情歌苦,拉萨金佛法号长,
好望角端鲸浪跃,莱茵河上送夕阳。
写完,芳很感动。我自觉文字尚欠火候,乃致电陕西诗友王锋,请他帮助加工。他立马写了四首:
一
与君携手走天涯,水驿云程处处家。
雪域观山闻梵曲,边城落日动胡笳。
晋祠曾羡泉难老,沧海同珍目未花。
半纪光阴如此过,晚钟迤逦伴烟霞。
他解释说,水驿云程是指我与芳以海陆空路访问了世界上许多国家与地区。晋祠句则是说到芳在太原上大学时,我去看她,共游晋祠的难老泉。目未花云云则是说我们对爱情的珍惜。
二
有沙发且烫头发,如此言辞如此枷。
大铁锅非达列阔,小青鱼也浪淘沙。
初尝世味曾瞠目,渐历人情转饮茶。
最爱天山明月满,云烟往事薄如纱。
这首诗里说的是我们在新疆的“文革”经历。芳曾被学校红卫兵攻击为家有沙发并烫头发。而我唱苏联歌曲《遥远啊遥远》时,把俄语的“达列阔依”(遥远)发音成“大铁锅”,以免有“恋修”嫌疑。小青鱼是我常引用的克雷洛夫寓言,一条小青鱼被控犯了天条,获罚是“扔到水里去”,说我在新疆与民众一起如鱼得水。这些“典故”,皆出自我的自传文字。
三
犹忆边城同往时,举家万里雪澌澌。
偷亲笔砚抒微臆,力舞锨锄随大旗。
厚道须眉多普卡,莫言巾帼少江其。
苍茫旧事沉千感,十六年间亚克西!
“多普卡”是写新疆的维吾尔农民称“斗批改”为“多普卡”,语出拙作小说《虚掩的土小院》。“江其”是维吾尔语“战士”之意。
四
此身此世此心中,瑞草芳菲煦煦风。
淡对荒唐成一笑,深将感慨注双瞳。
伊犁绿谷情真苦,瀚海胡杨树未空。
我愿伴君千百世,主人媪共主人翁!
此诗中王锋友多用了几句我的原诗。“瀚海胡杨树未空”句极有力,按新疆人的说法,胡杨干枯百十年不死,死后百十年不倒,倒后百十年不朽不空。
2012年3月23日,芳终不治辞世。王锋闻讯又写了诗曰:
字字椎心噩讯真,旅中府上见斯人。
婚期蒙约金钢钻,别日方随草木春。
一世同行无近远,半生多事有悲辛。
当年不系舟中坐,已泊茫茫何处津。
而德国友人,女诗人萨碧妮·梭模凯普,闻噩耗后用英语写了三首短歌,自汉堡电传给我,诚挚深邃而又灵动潇洒,十分动人。短歌用的是日本的诗歌体例之一种,音节为5、7、5、7、7,五句为一首。
现译她的诗如下:
春 别
——怀瑞芳、致王蒙
一
破晓迎晨曦,
吾友春日永归去,
远方花园里,
梦魂萦绕此生事,
悄然阖目可安息?
二
含苞仍蓓蕾,
尘间花朵未绽时,
冬春夏秋季,
四时轮回一更替,
花朵大梦亦如彼。
三
春夜恁凝重,
或闻旷野雁行唳,
声声远方归,
携来花园新消息,
吾友远去长相忆。
加拿大籍诗家叶嘉莹院士,也有诗相赠,曰:
记得相逢七载前,当时曾羡好姻缘。
何期比翼双飞鸟,肠断才人谱断弦。
我与瑞芳相爱60年,婚姻55载,不才能历经磨难而阳光至今,全赖瑞芳。一旦离去,其悲何如? 长歌当哭,以诗为祭。刻骨铭心,友人情意。瑞云长空,芳泽永继。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