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世纪美术

履痕万里华滋天下

□叶文玲

梁平波:1945年出生,福建长汀人。曾任中共浙江省委副书记、浙江省政协常务副主席,现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长、浙江画院名誉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浙江省美术家协会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1964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70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擅长人物画。早年从事连环画、年画、宣传画的创作和编辑工作,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美展,并有大量作品发表。后期致力于中国人物画的创作和探索。

与每个画家朋友的相知,大多总是先从他的画作开始。

与梁平波的相见,也是如此。

第一次见到他的作品,是一幅周总理的画像。

历任国家领导人中,我最早见过的人是周总理,最热爱和景仰的人也是周总理。1957年春末,我第一次到杭州,挤在杭州欢迎的人群中,看见了周总理与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坐敞篷车参观杭州市,沿途向欢迎的人群招手致意。人们发自内心的欢呼声与掌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和蔼可亲笑容可掬的周总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对于那时尚属年幼的我来说,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炯炯有神”。挤在人群当中,虽然明知是淹没在欢迎人群的汪洋大海里,但是当总理的视线扫过我所在人群时,却总有一种“总理看见我了”的冲动,总有一种情不自禁想要欢呼雀跃的表达。这“炯炯有神”中,显示了周恩来总理那令人敬佩的人性力量和人格精神。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目光明亮如炬,炯炯有神。

再次感到这样的目光,就是在梁平波的画展中。

作为画家来说,平波不止一次地画过伟人和名人。但当我们共同忆起周恩来总理时,平波手上画着嘴里说着,面对平时不善言辞的平波,我感受到了他由衷的激情。

也是那一次,我一边听着一边看他画着,不由得把我深藏心中的爱戴激发出来,尽管我不再像以往那样一听这个名字就泪似泉涌,我心中的激动却仍是无以复加。关于周总理,万语千言只化成八个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也许是因为平波小时候多次见过周总理,在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专业”作画后,他画得最出色的人物形象,我觉得就是周总理,不但形似,更兼神采。

平波是高干子弟,我刚调回杭州时就有所耳闻。但我与他初次相见和日后相处时,却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丝贵胄名门的那种盛气凌人。与我前后调动回杭的温小钰,尽管平波那时是领导,她却像喊小弟弟那样“大梁大梁”地叫,而不论他在起初工作的出版社,或在宣传部,或到省政协、或做省委领导,许多熟悉的人都称他是:大梁。他也从不以为意。

也许对他的叫法就该是这样的亲切而不拘礼。我第一次与他见面,便感觉似乎是相识已久,在他面前从来不觉得拘束,一向是有话坦陈,直抒胸臆。

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每当我遇到写作方面需要与别人探讨和交换意见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要听取他的意见。

记得我将《秋瑾》这部长篇刚完成、打算交由上海方面出版时,平波建议说:虽然上海的出版社名气较大,但是作为浙江的作家,写的又是浙江的名人,更应该注重故乡的需要。听了他的意见,我重新选择了浙江文艺出版社。《秋瑾》出版后,得到大家的一致赞许,在省内外都有不同凡响的好评,这与平波的支持和点拨是分不开的。

自此后,我对作为领导和朋友,作为有心人的平波的建议,更为尊重。

因为是高干子弟,从政学理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选择,但平波自己却自幼喜爱画画,父亲不是很赞同他的选择,说妹妹已经学钢琴了,你应该学科技。他就引用毛泽东的话来说服父亲:革命队伍有两条战线,一条是军事,一条是文化。最后实现理想和目标的,并不全然是父亲的默许,更多的却是平波自己的坚持和执著。

像所有书画家一样夜以继日、焚膏继晷地下工夫,像王羲之那一池洗砚水一样,平波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付予了绘画。

平波素常并不爱说话,很少外露和张扬。我到美国去领奖时,他并没有多说祝贺的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送了我两幅字画,作为赠礼表达他的贺喜之意。这悄无声息的祝贺,使我感受到大梁的那种与不少作家相似的情怀——对生活的热爱、对人的关爱和细致入微的体察。

温文尔雅的梁平波,从不在人前显露自己内心世界的丰富,就像他最早送给我的那幅小画一样:一个划船的老汉和他的女儿,又朴素又自然。这幅小画,一如其为人一般亲切平和,也正像他的内心世界一般意蕴绵长。这样的画,这样的为人,就像我们所期望的人类大同的理想——“四海之内皆兄弟”一样亲切和谐。

平波的画,就这样渐渐进入我的心底。十多年前,作为相交甚笃的文朋艺友,我就想写一写梁平波,但彼时大家都知道他是“领导干部”,我写他,会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说成是一种“媚上”和奉承,于是只好作罢。

但是此后,凡是杭州举行画展,只要有平波的作品,我都会抽出时间去看。20多年中,平波和几位画家也多次举行了画展,一次更比一次精彩。

而今我们都已退休,离开了领导岗位,成为纯粹的画家与作家。抛开了世俗的偏见和顾虑,终于可以好好写一写我所知道的有关平波的一切。

我一直认为,不管是写还是画,首先要出于内心的向往,更要有一种激情。平波作画,同样有一种激情蕴含其中。

而这激情,便来自西藏。

关于西藏,去过的人,各有各的感受,“看了西藏的风景,世上再无风景”——有个写散文的朋友曾经这样说。

这句话,就是对西藏最好的概括。

说起西藏,我首先想起自己初到西藏的情景。

西藏,陌生而神秘的西藏,令我感奋令我激动的风景物事太多太多了。过不久就发现:那位形容西藏风景的散文家说得确实经典,西藏的风景举世无双,真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的。但是,千景万景,千事万事,都比不上在参观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时,讲解员说的一句话更使我惊叹——

他说:在西藏,最不值钱的是金子!

细忖这句话我才明白:这位讲解员不过是借此间风景,巧妙地表达一种具有辩证意味的价值观。

在西藏,所到之处,无时无日不看见金子:在天穹下,在许多许多宫堡之顶,在无数寺庙之中,在大佛释迦牟尼以及历代达赖喇嘛和班禅的塑像和灵塔上,数以吨计的金子,被施以各种各样的形态,作为人间最高贵的表征,或复盖或装饰着这些圣洁庄严的处所,金光灿然,无比辉煌。

于是,当在西藏各地的旅途中,当一再遇见那些一步一叩头长拜,花一年两年时间到达信奉地的信徒时,我心里就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凝目回望他身后的沙石路,我觉得那条路其实就是用金子铺就的。不过,那金子积在他的心中。

但在西藏我却又发现:还有比黄金更值钱之物,就是代表藏胞最美好心意的哈达。向尊贵客人道一声扎西德勒,献一条洁白哈达,是藏胞最隆重的礼节。当那一声甜美而又庄重的“扎西德勒”相互道出时,我骤然明白了什么是这里最高尚和最贵重的:高高的雪原,庄严的珠穆朗玛,是西藏高原最尊贵的象征,而一条洁白的哈达,便是藏族同胞金子般的心。

平波去西藏的次数远较我为多,并且他所画西藏主题的绘画也是,不可胜数。而每次看到他画的西藏,我还是会像第一次到西藏那样地激动难抑。

他画西藏的人,西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飞鸟走兽,无不霍然如活。他的画,比照片更为生动,那是因为他不是单纯地以技巧来画,而是以感情来画,用心来画。

他画的藏族人民,是他履痕万里的收获。他到西藏,目光始终关注的是藏汉两族的人民。从他学连环画开始,事事有心的平波,用画笔记下了无数双“爱的眼神”:无论是牧羊姑娘“千年等一回”缠绵的眼睛,或康巴兄弟热血结盟的眼神……他把父子默契相视的深情,母亲舐犊情深的亲情,这些无与伦比、难以用笔墨形容的人间至情,都把握得恰到好处,融入画中,令观者感同身受。

平波之所以画了藏民并得到大家的赞许,更因为他不只一次地去了西藏最困苦的地方——没有树不见绿色的那曲。

正因为那曲是那样一个荒凉之地,我这个自认为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人,也不想去。可是平波无愧是一位有勇气和力量的画家,他义无反顾地走进西藏的深处,面对茫茫雪海冰峰卷浪的雪域世界,他看到的却是藏族人民生机盎然的新生活风情,他笔墨兼顾、神采飞扬地表现了藏民族的勤劳、淳朴、智慧和勇敢。在平波的画里,他水色交融,气韵流畅地描绘了苍茫草场、五色经幡、妩媚少女、剽悍骏马。

雪域高原的西藏,有着雄奇壮美的山川,瓦蓝晶亮的苍穹,正因为千年百年浑然天成的自然,这天人合一的界域,生养着淳朴、勇敢、纯洁、热情的藏民族,有着悠远的历史,浩瀚的生活和文化,有着丰富的艺术宝藏,这一切,更使平波豁然勃发了一股浩然正气,不凡的精神境界,史诗般宽广视域,以及随着这种视域奔涌开来的创作激情。

故而,尽管很少有人能完整地表现西藏、表现那曲,但是只有平波,因为内心的那种无比的激情和期望,才能把他对藏民的印象鲜明地表达出来,他赋予藏民一种深沉而又豪迈的形象:像高原一样辽阔,像雪山一样纯洁,像阳光一样炽热。不论是高举经轮的老人,还是怀抱婴儿的妇女;不论是马背上剽悍的骑士,还是吹着大法号的喇嘛,梁平波都一丝不苟地从收集的素材资料中找到模特,然后倾注热情,刻画下来,绘画众多的人物,形象生动,自然而丰满。他琢磨这些人物,与这些人物“谈心”,然后把自己的乐观和激情融化在这些人物的形象上,表现出来。

正因为平波的坚韧、淳朴、热情和豪放,在艺术性和思想性上,都具有品位的高格,所以他才始终把持着真正的创作自由,彪炳着艺术的精神价值,追求着艺术的目标,引领着时代的风尚。

说到平波到那曲的前后过程,我当然只知道大体情况。很多事就是这样,越是最困苦的地方,越能激励人去奋斗。

事先,梁平波只打算画两幅丈二匹的长画,但是,当笔从这纸面上铺陈开去,当眼光和激情随着雪山草地中的藏民在他心底澎湃起来,就一发而不可收。由衷的爱好,强烈的激情,原来遇事“悠”着来、一向温文尔雅的平波,就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般一泻千里。平波激情四射,夜以继日地画了9幅,连缀而成有187个人物,横32.4米,纵1.4米的巨幅长卷。

这幅长卷是平波最精彩的力作,也堪称是他的经典之作。该长卷真实展现了雪山草原的壮丽情景和独特的藏民生活风情,哪怕没有亲历过的人,都会因而浮想联翩。

平波的这幅画,不啻为画家献给西藏人民一条洁白的哈达。这幅特殊的祈求幸福和祥瑞的哈达,传达出藏民族独特的文化气息和丰富的精神世界。

对于平波来说,画画是他每天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他的画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在多次欣赏了他的画作以后,一些老朋友直言不讳地说:中国优秀人才很多,少了一个领导干部没关系,但却多了一个好画家。

同为画家,许江也非常赞赏梁平波,说他大胆使用了多层而又强烈的笔墨手法,把高原人群风吹日晒所特有的皱纹,那坚韧而挺拔的骨架,那沉稳而自信的神态,用不同的皴法,不拘一格地塑造出这些个饱经风霜的面庞,镌刻了这些个不同的性格形象。

所以在梁平波的画中,就像许江所评说的,我们总是看到一种生活强者的形象:人物饱经沧桑,却没有痛苦状;充满岁月的斧凿,却没有夸张的悲怆感;诉说由衷的祈求,却洋溢着生活的热望。

所以,看了他的画,使我加深了对雪域高原的崇拜。对于我来说,看他的画作,就是一种享受。无怪每次有这么多的人去看他的画展。

看了他的画作,我曾经想再次去西藏包括那曲,可当我因病而不得不放弃这个奢望时,我不能不想起梁平波在《履痕万里》画册开头的话——他以“无数双‘爱的眼神’”,以他反复表达的老歌:因为爱,所以爱……

爱,不需要万语千言,而是我们的感同身受。正如我在《愿爱永存》的小文中所说的,“爱”是人心中的最高准则,没有爱,就没有我的那些文字和每一本书。爱,是我一直以来写作的目的。我的老朋友——性情中人翟泰丰,也以“爱”是人类的准则,来鼓励我。无怪泰丰以一幅3米长的画赠送和表达深深的情义;而平波在我好转并可以行走时,也以一幅最使我喜欢的藏族姑娘和小羔羊来表达对我的慰藉。我不但感受到平波所倾注的心血,也感受到了他所倾注的对生活的热爱。

写完了我对梁平波的感觉,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把他写出来,比方大家都赞扬他作为领导的没有架子、他的勤奋、他与人为善的处事方法,甚至包括他每年给大家送年历这样的小事……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位老朋友自勉的一句话:

“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这句话,不只一次打动了我。

我不知道平波有没有看到过这句话,但我想他一定会知道这话中的含义。就像离职之后,尽管人们不再叫他书记部长,而是最亲热的两个字:“大梁”,他却甘之如饴,只是心无旁骛地专心作画一样。

我祝愿大梁,美意延年!

2012-04-20 □叶文玲 1 1 文艺报 content33744.html 1 履痕万里华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