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文学院

寻找自己的飞箭

□祝 勇

每一个人的写作都走过弯路,每一个写作者在阅读过去作品的时候,都会心生悔意,但弯路是不可避免的,像笑话里说的,一个人吃到第七张饼,才觉得饱了,于是后悔地说,“早知道就不吃前面的六张了”,写作这回事,还真的需要慢慢地铺垫,文火慢熬。张仃先生曾对我讲,“大器晚成”是艺术的规律,这是因为人生的况味、艺术的功力,都需要慢慢发酵,无法速成。

每个人的写作,都经历模仿的阶段,喜欢一种作品,就不知不觉地照猫画虎,或者在老师们的威逼利诱之下去简单照搬。后来我们发现,那些被称为经典的作品,只是我们祭拜的对象,我们给它们上香、磕头,却不能投靠它们,因为它们伟大、崇高,像大理石的纪念碑,却没有生存的真实感——哪怕是一点卑微也好。中国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所谓主流散文——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可以用“正确”来评价,但“正确”与否,从来都不是评价文学的尺度,文学只有深刻不深刻,没有正确不正确。

我们小学没毕业就被训练着写下精辟的、圣徒式的和“正确”的文字,我们用相同的表情微笑,甚至连愤怒都是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对文学的希望就真的成了奢望了,因为我们受到的教诲与文学的精神刚好背道而驰。文学变成了对“忠诚”的考验,变成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原则问题,它忽略了个人的特征,而加强了同质化的倾向。好文学与坏文学的区别,就像儿童与成年人的区别一样明显。经典就像塞壬的歌声,以优美的声调拉拢我们,让我们失掉了自我,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毁灭掉。

真正的写作是寻找一条自己的路。余华说,“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他的话只说了一半,我为他接上:没有一个人是重复的。好的作家都是孤本。谁能取代鲁迅、钱锺书、张爱玲?谁能取代莫言、王小波、余华?我们当然无法回到儿童时代,也不鼓励人们成为疯子和罪犯,但至少在文学这个特殊的世界里,我们不妨做一回儿童、疯子甚至罪犯,去尽情地放肆,去离经叛道,去做不守法的使者。经典的意义,只在于告诉我们不要照着它的样子写,或者说,经典就是用来背叛的。

假若有一支箭,从A点射向B点,需要多少时间?面对这样的问题,大多数人都会老老实实地通过公式计算答案,但对作家来说,这样的答案毫无意义。古希腊芝诺的回答惊世骇俗:飞箭永远不可能从A点到达B点。要从A点到达B点,首先要到达这段距离的一半,然而要到达这段距离的一半,然而要达到这一半,必须要达一半的一半,如此一来“一半”会无限地分解下去,以至无穷,飞箭也就永远不可能从A点到达B点。他的答案有诡辩色彩,但在我看来,他更是文学家,因为他的答案符合文学的原则。文学是作家用自己的目光观察世界的产物,它是一个主观的世界,它对世界的解释不是论证式的,因而,它是不能被某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定律统一起来的。如果一个作家认认真真地通过公式来贯彻自己的写作,那么他下的工夫越大,离文学的距离就越远,他就变成了那支飞箭,永远射不中文学的靶心。

上海人民出版社把我谈论散文的文章结集出版时,我为它起了一个名字:《散文叛徒》,以此彰显我对背叛的标榜。我们每个人都生存在“体系”之中,都受到“体系”的催眠,谁说他可以不受“体系”的同化,那纯粹是吹牛,关键在于谁更能够摆脱这种催眠,让自我意识更早地觉醒。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那些“新散文”的写作者,像钟鸣、庞培、张锐锋、周晓枫、宁肯、蒋蓝等,不约而同地向新的表达挺进,散文的多样性突然迸发出来,正是基于他们对于格式化的写作已经彻底厌倦了。那种格式化的规训,取消了写作的神秘性,而写作本身,则变得形象单一、口感寡味,看开头就知道结尾。需要多说一句,背叛和继承是不可分的,这是常识,无须多说,但不做这样的表态,就会招来无数的谩骂。

我更愿意通过自己的写作来展现写作的不可预知性,我的作品——如《旧宫殿》《纸天堂》,还有那本《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似乎很难归类,在书店里不知该放在哪个书架,更与奖项无缘,因为无论在哪个领域,它们都是边缘,但我从不后悔,反而心怀庆幸——我庆幸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我用自己的语言从世界的整体上切割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找到了自己的那支飞箭。

2012-04-25 □祝 勇 1 1 文艺报 content33844.html 1 寻找自己的飞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