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是我敬重的老一辈诗人,我知道他多年躬耕于诗,从来都是颇费心血的。而做人更是和他写诗一样,谦恭和合,和他相处总是让人心暖和亲切。
5月17日,他亲自登门,把他准备交给中国军事写作学会编辑出版的《李瑛诗选——逝水》初稿送给我。这是“将军文化典藏”丛书之一本,从约稿到交稿,他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感情。当我得知他要亲自送来,我心就不安,怎么能让一位86岁的老人跑路呢?之前,他一再阻止我去他家的要求,他还是在5月的暖风中来了。我们在茶桌上交谈,翻看浸满他心血汗渍的书稿,从粘粘贴贴、勾勾画画的纸页上,我看到他是何等的用心。尤其看到他有些变形的字迹,眼前便映现出抖动的右手,是怎样坚持着、执拗着写下一个个字的。我的心酸了,有些灼痛。
是日,清晨4点30分,我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好似有什么事牵扯着,索性起床摸进书房,在灯下当我翻读他的书稿时,这种迷惑才释然。烦躁顿时消遁了,我游进了他岁月的河流。我是从一条大河的源头寻起的,看它的潺缓,看它的跌宕,看它的涛涌,看它的转折与畅通……
也许我们是同乡,一条滦河穿起他的家乡也穿起我的家乡,青纱帐掩映着他的小村也掩映着我的小村。挖野菜、拾柴火、捉青蛙,是我们儿时的共同经历,炊烟味、苦菜味、糠皮味,是我们共同的味感。所以,读他写儿时、村庄、乳名、上学的诗,我如读我。而他写人生、生命、情感、心灵、友谊、爱情的诗,更是如己所出,非常亲切可心。这是他我同乡又同在军旅的缘故。
李瑛是善于思想的人,是严谨克己的人。有人说过,一个伟大的诗人应当同时又是一位思想家和哲人。不要说他早年至近晚年在位时都是骑自行车穿梭于人群的,就是离休后他也是从简出行。他说,到今年为止整整坚持写诗70年,70年来,他从未亏待诗歌,从未停止对诗的思考与追求。是的,在读这本诗集时,我又翻出《李瑛七十年诗选》拿来比较。他早年的诗写得轻松流畅,在叙事状物上不断有新的突进。慢慢不同了,逐年都有突破和超越。我和诗友们多次谈起,在马拉松的诗路上,有不少诗人落伍掉队了,而李瑛常写常新,而至炉火纯青。我指的不仅仅是技巧的跟进,更重要的是思想的拓展上,日欲坚实。对此,他自我评价说,真正成熟的诗是老了以后写的。
我记得,在翻看这部诗稿时,他心事重重说到改革开放,说到金钱物质,说到精神坚守,说到当下诗歌的现状,他多有忧虑。尤其是有的诗过于隐秘化、口水化……我们都有同感。正如他说的,“诗歌创作是复杂的精神劳动,要写出精品,不下决心做艰苦的努力不行;同时,诗人也必须是一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是一个沉缅于心灵、甘心在孤独中安身立命的人。写作虽是个体劳动,但却绝不是个人的事。我是主张诗人讲使命感责任感的,这是对他的道德要求。”当下有些诗人恰恰缺少这些,他们自以为诗好玩,任意为之。以至琐碎无聊,甚或艰涩难懂。我看他的诗也有写小事物的,但小中见大,微中见著。比如《草帽》,抒情主体很简单、平常,却写出了诗意:“它金色的光芒已经变暗,却成为一个时代符号。”大胸怀、高眼光的人才会有坚挺的思想的诗行。
在这本诗集里,我发现他写给妻子的一大组诗都写在妻子去世之后,都是掏心之作。这是以前很少见到的,所以我很感兴趣。李瑛的老伴冯秀娟我见过多次,但从未长谈,印象中她是个很贤惠很达理的知识女性。上世纪80年代我的散文集《士兵的情愫》由李瑛作序,那4000多字的序就是她一字一句抄写的,至今我还保存着。在这里我读到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妻子走了,“这一天的日历是一扇门,你昨晚把它打开,今天却关闭了,时间冻结在那儿,从此我再难推动它,也没有钥匙能把它打开。”生离死别是痛心的,“如果能把我们,还给母亲,让我们一起再重生一次,该有多好。当生命成为枯叶,让我们手挽手一起轻轻飘落,该有多好。但你——一个满身历史创伤的灵魂,没告诉我一声,便独自远去了,留给我巨大的懊悔和痛苦,我捧着颤抖的呼唤。”在其他几首写梦写花写花围巾的诗里,都表达了“流血的思念”之情,那思念“滴滴都是不会开花的种子”,真挚感人,撼人心魄。相比较那些下作乱性的爱情诗,是不同品质的产物。
我们常说诗意,诗意存在于诗人对生活的理解判断、语言意象的运用上。能在平中见奇、俗中见雅、小中见大,的确是诗人的智慧。李瑛的诗感染我的是思想的密度和语言含量,在一句诗里能有两个或多个意象跌宕出现,又意象不凡,很难得。记得他在《对诗的追求》一诗中这样表达:“我的一双芒鞋,曾踏遍千山万水,用整整一生的时间,以枪衡量从战争到和平的距离,以笔衡量从生到死的距离。”“我唤醒我的母语中的一切符号和词语,把饥饿孩子的泪滴叫星星,把贫穷母亲的乳汁叫爱,把战士滚烫的血叫自由,把汗抛在了哪里?已经忘记。”“我伏在每个夜晚和黎明的肩头,不倦地歌唱,像一只吐血的布谷,除了它,我一无所有。”据此,我理解了他的全部所在。
诗选里的150首诗,建构了他人生的150个阶梯。和以往50多种选本不同的是,聚焦了一个主题:即人生。专写生命、思想、感情的。读罢,看到一位老人从风雨中走来,苦与乐、艰与险、荣与辱,伴随着思索走过来,这种诗的悟性与生命的本质相融合后,又凸显出其思想指向,格外坚实牢固。没有成熟思想的诗人是营造不出这种诗的载体的。
我与李瑛相识于上世纪60年代未,至今已有50多个年头。期间书信穿梭、电活沟通、登门互访不断,我是读着他的诗而写诗的,是在他的关注中成长的,有此因缘,深感有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