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立的长篇纪实文学作品《一个孩子的战争》我是在忐忑中读完的。这份忐忑固然是由于作者善于掌控叙事节奏不时留下点悬念造成的,还由于一份对作为父亲的作者的担忧。
市面上如今有众多的关于孩子成长教育的励志类读物,颇有点家庭教育成功学教材的意味,其中不乏发行量上百万的作品,这类读物也常常登上各大图书排行榜。仔细比对一下会发现,《一个孩子的战争》与它们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如果说那些读物展现的是一个个成功及如何走向成功的教育案例的话,那么,《一个孩子的战争》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是对一个不那么成功甚至可以说是教育失败案例的解剖。失败既指孩子成长中的曲折,当然也包含了父母及学校、社会对孩子成长的力所不及。一个从小品学兼优获得很多荣誉的孩子,是如何变成高中时学校老师和父母眼中的问题学生、问题孩子的?更为重要的是,家长、老师们又是如何来破解这一难题的?作品诚实地把一个家庭面对这个难题时的困惑、痛苦、崩溃、挣扎袒露了出来,孩子的痛苦,父母的痛苦,都在作者没有掩饰、没有修饰的笔墨下一一呈现。
徐修远打小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优秀聪明的孩子。“整个小学阶段他都出类拔萃。他几乎每年每学期都是三好生,作文、英语多次在省、市、区比赛中获奖。他酷爱运动和艺术,乒乓球、篮球、游泳、自行车、象棋、绘画、声乐、舞蹈、钢琴,无所不会”,“曾获得武昌区‘艺术小人才’一等奖和‘雏鹰少年’称号,还被武汉团市委和武汉市少工委授予‘雏鹰勋章’”。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有些痛心、有些得意的素描。在这段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何等优秀的孩子,当然,我们也可以想象出,这样一个孩子,在他的生活里、他的时间安排上是何等的“充实”和“忙碌”。有一则新闻说,“六一”的时候,有四成父母给孩子送的礼物都没送对,花大价钱却卖回了小伤心,结果是孩子不领情,父母徒伤心。新闻说,孩子“六一”最想要的礼物,是自由。就是这样一个被送上成功学跑道的孩子,在父母的记忆中,从初二下学期开始发生了变化,开始偏离了“成功”的跑道,起因是孩子要买电脑。作为旁观者而言,对于父亲笔下孩子的“堕落”始于电脑当然会有不同的看法和理解,也说明了作者这一辈中国改革开放后出生孩子父母的“典型性”局限和伤痛。在父母的忙碌、忧伤、痛苦中,孩子终于成为了本书开篇父母亲短信中说的那样:这小孩完了。
吸引我一口气读完该书的重要原因,不仅仅是这个孩子令人揪心的成长经历,更是作者徐世立袒露自己身心伤痕引起世人警醒的可贵勇气和责任感。一个家庭出现了一个不容于社会、学校的问题孩子,是父母最深的伤口,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忧惧、伤心和失望,都只能关起门来自己消化、自己痛苦,这是中国人面子下面的里子,不管里子如何千疮百孔,面子是不能不要不能不光鲜的。然而,徐世立撕破了自己家庭的面子,敲响了他的警世钟。从他和孩子关于电脑、关于PSP的几个回合的“战争”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痛苦而愤怒的孩子,也看到了一个痛苦而愤怒的父亲,看到了一对缺乏沟通、交流和理解而关系越来越陷入僵局的父子。徐世立勇敢地把自己的痛苦、自己当时的慌乱无措展现了出来,读者可以批评这样一个父亲在如何做父亲上的欠缺和不足,却不能不被他对孩子的热爱和坦诚而感动。等到走投无路的父母发现了徐向洋的教育训练工作室,决定把孩子送去工作室在湖北宜昌的三峡纵队时,这一场“一个孩子的战争”也进入了最为激烈的时候。从决定送孩子去三峡纵队,到真的实施这个计划,这一对父母愁肠百结,百回千转,一对走投无路的父母的忧愁和痛苦如此真切而揪心地打动着读者,与其说是作品文字叙述的力量打动了读者,不如说是坦诚不矫饰的情感和痛苦打动了读者,这的确是一个切入现实、对现实发问的优秀作品所具有的力量。当下大量作品,尤其一些励志类作品,通篇可见的是写作者立足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让位于现实、务实、识时务同构的价值取向,趋利的成功学准则遮蔽了文学创作应有的可贵的批判、反思精神,一些这类题材的纪实作品,更将现实主义等同于对一个现实的原生态再现。现实主义精神绝不是简单的描摹现实,而是立足于现实的思考并发问,发出自己负责任的声音。本书的价值恰恰也在于此,作者“残酷”地解剖了自己,裸呈自己和家庭的病灶,因此,《一个孩子的战争》更可以说是一个父亲的忏悔录,一个父亲的思痛录。
从文学和社会学层面而言,《一个孩子的战争》远远不是一个完美的文本。作者在本书结构上采用了书信、议论、描述、采访实录、学生作文等多种形式多角度开掘,拓展了写作的视域,但在反思的针对性上仍嫌力度不够。而被改革开放以来成功学熏陶出来的父母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思维,依然在左右着作者的写作,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困扰着作者这部作品的写作。已故数学家陈省身应邀去某高校演讲,送给了该校学子(都是过独木桥的千军万马中出类拔萃者)一句话:不要考一百分。意思是不要紧盯分数和课堂上的排名,应该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思考和发现上。《一个孩子的战争》以孩子经历三纵106天的特训日子后确立考大学的目标,最后考上中戏作为这场战争的结束。在父亲的思路里,孩子最后是“成功”了,突击考上了自己想去的大学,但在读者看来,这样的结尾却是“不成功”的,反思来反思去还是走上了旧有的思维轨道。笔者曾经对作者说,看完作品,发现有问题的不是孩子,而正是作者本人。仅从文本上看,在这场战争中,孩子拒绝上学、拒绝早起、拒绝校服、拒绝考试,但是却从来没有拒绝过学习,拒绝过思考。尤其在三峡纵队写下的6万字“工作室随记”,里面有对于与父母间“战争”的思考,有对现行教育体制的思考和反问,有对自己成长历程的反思,有对工作室择差教育的认识和反思,当然,也包括很多的困惑和混沌,充分体现了这一代孩子(90后)相对完备的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能力。读完作品可以发现,引发这场“战争”的关键,不是在于孩子不好,也不是父母不尽心尽力,而是在于孩子和父母之间严重欠缺沟通和交流,严重缺乏对一个孩子精神思想自由的尊重和关切。可以说,这是一个不完美的作者,不完美的文本,却是一个诚实的作者,一个诚实的文本,作者去虚妄不矫饰的态度,诚实地再现了现代家庭社会教育思维的病态和症候。
当下社会与文学,务实者多,却不一定诚实。老老实实观察、思考者日渐稀少。笔者曾和作者交流,感叹当今老实人、诚实人越来越少。《一个孩子的战争》的写作对徐世立而言是一场痛苦而惨烈的折磨,也是一个父亲涅槃的过程。正如书名中所示:家庭拯救。该被拯救的是谁?是孩子?是父母?是老师?还是现代社会教育的林林总总?于该书作者而言,显在的拯救显然是针对孩子的,真正被拯救的却是孩子的父母,而更应该被拯救的是谁?笔力所指,显然是当下的社会教育生态环境。这样一个文本,因为问题的真实呈现和解剖而具有弥足珍贵的价值。当前的纪实文学作品,表扬稿不少(当然也是需要),滑向历史自斟自饮的不少(仍然是需要),急于表明自己态度的批判稿不少,甚至有人以此为荣,认为这就是责任,是知识分子的使命了,其实仍然是个人的表演。真正的责任和使命是需要接地气的,需要及物的,需要建立在脚踏实地的现实和思考上的,甚至是实实在在的困惑之上的,反之,无论哪种写法,都容易走向空洞,走向虚空,都容易写飘了,写作到最后,也就变成了一次个人的表演。这样的作品,无论打出何种旗号,于读者、于文学、于社会实质上是一样的空洞无益处。《一个孩子的战争》有着问题小说的影子,是中国文学重要传统的延续。问题文学,无论哪个时代,都是需要的。只是如今越来越不被人重视甚或记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