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碎 瓷

□苏 叶

常常不知觉地,我就得罪了人。

近日,与几十年不见的同学聚谈,说到某西洋歌剧的唱段之好,我说:“真是好得恐怖!”

这位善良的同学说:“你怎么能用‘恐怖’形容呢?这是反义词!”

我傻了,愣了愣,说:“那你说,好吃得要命,是什么词?请你以后不要跟我说修辞!”

他说:“你怎么这样脆弱!大家都像钢铁一样坚强,就你,像玻璃,一碰就碎!”

什么奇怪逻辑?我更傻了,凭什么我要和众人一样像什么钢铁呢?那是钢铁吗?而且钢铁就一定优秀吗?我负气地说:“我告诉你,我不是玻璃,我比玻璃还脆,我是细瓷,一碰就粉粉碎!”

他摇摇头,认为我不可理喻。

我摇摇头,觉得他不可思议。

不欢而散。

我非常沮丧。是我错了吗?我从不想伤人,也不想被人伤,可是,常常地就如此被莫名其妙的一言半语弄得两败俱伤。

好心人说我太细了,难养。我也时常自嘲,说自己第一是女子,第二是小人,早就被孔夫子定性为难养之类。 可是我心里十分落寞:第一,成人之后我从不要人养。第二,就算太细,别理我不就得了?为何要以男子第一性的威主心态鄙薄女子呢?难不成只有恭顺于大众通行法则,才可以得养于世,一团和气吗?

没错。大家都像钢铁一样!在这个规则化、制式化、实际化、数据化、量化、一体化、效率化的时代,人的性灵被压榨得成了教条的奴隶。现实挤干了精神世界最后的迷离,一切皆有目标。明确的目的性取代了珍贵的感受性和情感性,人成了直接猎取的动物。我能怪我那老实的同学对既定词意的忠诚吗?在讲究速度和靶向的现实中,“关键词”处处教唆我们抓住重点,其余可以忽略不计。在直奔主题的生存环境中,人的理性准确得可怕、坚硬得吓人。神经磨钝了,柔软成了赘物,纤细成了负数,一颗心若是像鱼儿那样自由缱绻地游弋,就被视为虚妄,这是多么苍白的状况。

我想起多年前与两位长者谈红楼的一段话。

老先生甲故意说:娶少奶奶娶林妹妹也不像话,又不经看又不经吃。

老先生乙接口说:她不实用哎。

我说:你看看你看看,连你们都这样,还叫这世界怎么办?!吃饭穿衣固然重要,可是不讲感情,只讲利害,人还有什么味道?!

老先生甲这才正色道:所以天下只有一个贾宝玉,了不起,他没有势力眼!了不起啊!

那么,在摆脱了封建制度百年之久的现代化的今天,怎么人的意识还不如一个公子王孙宽柔纯净?

莫非,社会的进步是以戕伐性灵丰富的生机为代价的?

莫非,自以为是的现代人,吃同样的炸鸡,用不同的手机,只是为了步调一致地迈向快乐的同质化?

这和秦朝泥坑里整齐划一的兵马俑有什么区别。

不同的只是手上的兵器改持为一网打尽的电子产品罢了。

细的、易碎的是更该珍惜的,是转瞬即逝不可重蹈的。如落花之有叹,如细雨之无声,往往,幽曲微小以其荏弱的特性更接近生命从无到有,由生而灭的本质。人生之可贵,贵在有感,有情,比如美和爱。比如书法艺术,不是看写的字是否正确,而是看其间的笔情墨趣和气度怀抱。细腻和空灵,或说神韵气韵,是无法用化学物理学解剖学来衡量的。精神世界的微妙才是我们人类从动物进化而来的根本成就。钢铁也会锈,琉璃也能久,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生存的千辛万苦把人们锤炼得坚韧不屈,但如果由此带来心灵的僵化和枯竭那就可悲了。

如果非要咬文嚼字,我说的“恐怖”,仅是感受程度的情绪性表达而已,我们不能被单一的概念框住了是非对错。人类文明创造的一切,不应该是倒过头来禁锢我们的锁铐。

如果我们缺少了内向体验的唯心之美,只认教条和概念,那真是太恐怖了。

翻捡旧稿,看见10年前的小文《黄昏》,我欣喜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长进。不肯长进。我一如往昔地认为:情感的无端是更真实的自我,它不屑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钢筋铁骨。那是天性,是自然之道。人各有命,色彩缤纷,各有不同的活法。

在钢铁中生存,细瓷不碎才怪!

2012-06-11 □苏 叶 1 1 文艺报 content31410.html 1 碎 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