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绘画根本是两回事,但又是一回事。
看画家李津的画作就像又读了一回美国著名作家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雷蒙德·卡佛之所以是大师,在于他骨子里的与众不同。人类的文学史不但很漫长,而且一直与“思想”和“理想”纠缠不休,但到了雷蒙德·卡佛那里,文学一下子便不再是为了“思想”,也不再为“理想”,更没有一点点“英雄主义”的架子;文学在雷蒙德·卡佛那里不再是宣扬什么的“工具”,而是又翩翩然回到了文学本来应该的位置;在雷蒙德·卡佛那里,我们觉得他根本就不屑跟人类谈思想和理想,他所关注的只是人类的食色本性,他要表现的就是人的“这些”——微妙而又往往被思想和理想遮蔽的“这些”。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实实在在组成人类生活或支持人类生命得以回环不息的是一大片的琐碎存在,吃、喝、拉、撒、睡,蔬菜、肉类、心肝、头蹄下水或者是各种尺寸的香肠。人类最根本的东西“食色本性”便是建立在这些琐碎之上的。多少年来艺术完全忽略了这些,忽略它的真正原因或许是人们在思想和理想的重压之下完全无法真正享用食色本性,就像是面对一群饥饿难耐的人,岂敢大谈吃什么最好!
这就不能不让人喜欢李津,他笔下的丰富和实在都紧贴着人的欲望,他笔下有猪头啊、猪腿啊、沙丁鱼和绷着劲儿的马面鱼、纤细的小葱和肉头的大块儿豆腐,还有大块儿的红烧肉!红烧肉真是让我喜欢。古人的“行乐图”从来都没有细致到吃食饮品上,在李津这里,如此表现平民的“行乐”,乃是对真正生活的铺陈和歌颂。看李津的画,真正是撇清了一切外在的表演成分,用笔敷色,一切从人的欲望出发。什么最重大,人的欲望最重大,还有比这更重大的吗?李津笔下人物的一举一动正是受着人类重大的欲望指使。李津的画作是一种不多见的范式,是一种少有的真实,是一种让人不难体验的迷离,所以才坦率得动人。多少年来坚定的工农兵目光,在李津这里终于恍惚和迷离起来,闪烁出人性温柔的美丽光彩。李津的画里总是出现的那两个人物,一男一女,此一男眼神恍惚,而彼一女却眼神迷离,我以为这真是精准的时代写照,从时代另一面出发的高度的概括。古人的“行乐图”往往是从品茶赏梅一下子跳入“春宫”,而李津却拿捏得恰好,也不喝茶也不入春宫。看李津的画,情绪如果朝两面发展,什么可能都会有,而我偏偏居其中,这暧昧的居其中注定会挑逗起来自世俗的热情万丈的揣测。画中那二位的如厕啊,发呆啊,做梦啊,洗浴啊,看指甲啊,中间间或出现别的什么,比如那个小屁孩儿,比如那更多美食的遍地铺陈,是真实而如梦如幻,不难看出其中汹涌着人类旺盛而重大的欲望。就这一点而言,李津的画儿特别具有国际性,食色本性本来就是国际性的,根本就不用任何语言引导或讲解,也不用看画上边的题跋,人类共同的欲望让人类都能看懂李津画面上的欲望。你难道看不懂鱼吗?你难道看不懂香肠吗?你难道看不懂啤酒杯和烧鸡吗?你难道看不懂摆在眼前丰衣足食的好生活或者两眼巴巴对丰衣足食的向往吗?但李津又不完全让你看懂,那个坐在树下的迷离男,目光迷离地看着远处正在相跟着行走的两只狗,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它们在干什么,它们想干什么?兀自坐在那里的迷离男又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李津特别会用他的笔驱使“食色”二字,都有了,又好像都没有,你可以那么揣测,而我却不会一如你揣测的那样彻底。当代画家中,说到有禅意,李津的笔下真正最有禅意。禅是什么,禅就是悟,我以为禅并不是人们常说的“放下”,禅是要你想,要你由此及彼直达真相。还是那个迷离男,又迷离地坐在那里,他身后一株树,树后那位脱得精光的女人在做什么?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和准备着做什么?这真是让人想入非非而左右不离人事的一种坦然表达,是开一禅门放你进来,出去出不去是你自己的事。
李津的画是实实在在的红尘滚滚,李津的画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恰恰与我们这个时代红紫烂漫胃口奇好的生活气氛十分协调。时代性的享乐与放松自在、时代性的满足而又不满足、时代性的对欲望的解决而马上又将解决尚未到来的欲望,就表现当代“食色欲望”这一点上,任何画家都没李津做得好。我们原生活在一个不需要思想也反对思想的时期,思想制造者们一时茫然,不知道该制造一些什么思想制品以供人们再次享用。某些人犹豫之间,更多的人便据此得到了大轻松大欢乐。人们匆匆忙忙地抛开思想抛开理想究竟想前往哪里,当代生活是多面的,其中有一面注定了是浓厚的了不得的享乐。这是一个享乐太浓厚而思想太浅薄的时期!但享乐也没错,丰衣足食的邻居就是享乐,丰衣足食之后如果不连接着享乐这个链就要断掉,享乐是一个时代性大主题,如果人人都能够从丰衣足食升华到享乐水准,便是人间大道。
在李津这里,起码这些不再被遮蔽。
欲望美丽,或可说,我们的食色本性是美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