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世纪美术

雷平阳的字

□王祥夫

有诗友极是心仪平阳的字,曾托我问平阳的字润格多少,我说再见到平阳时我不妨帮你讨一幅,但再见到平阳时不是醉掉,便是只顾一杯一杯地喝酒。平阳的字被世人所重已非一日。那次在昆明,酒后已是晚上,去他家,我要他写“品色楼”,他就笑,眯着眼笑。平阳的笑有那么一点坏坏的味道,却率真朴质。我说,“画画岂能不品色?”平阳便当场写给我,在灯下,三个字都很大,运笔起落都有行止见解。我每见平阳,都要想到四个字:天生丽质。艺术有时候真是要靠天生,即以平阳的诗歌来说,也是如此。后天的用功自然少不得,但一生下来就不知道有多少书法的块垒叠加在心头,我以为平阳便是如此。

平阳诗名远播,而我还喜其散文的质朴风格,其诗歌与散文叠加起来便是完整的平阳,或者,应该再加上书法或他的谈茶。说到普洱茶,平阳当得起专家,平阳曾著一书以谈普洱,其书厚可两指,此书出版之时,“普洱热”还没有从云之南向中原地带滚滚而来。中国的作家,说到书法,当代作家要比现代时期差许多。现代作家中善书者多矣,周氏兄弟加上郁达夫,或还应该加上渡海终老于台湾的台静农。茅盾的字也好,有风骨。冰心也不差。说到底,书法的盛衰与时代大有关系。常见各地的博物馆或民俗馆里陈列的过去的家常器物上都有字,是锅碗瓢盆上都有字,是农器家具上都有字,那是一个想记写什么必离不开毛笔的时代,即使不讲书法的“八法”,写熟了也毕竟有味道在里边。这一如当代作家的贾氏平凹,也只是熟,有句话是“熟能生巧”,在他则是“熟能生好”,说他的字不好不对,说他的字好也像是不对,是另一种套路。看他的字,不必非要往传统上拉扯,平凹临不临帖和碑,他人无法知道,但他下笔亦有碑的味道在里边,若此说不准确,用“金石味”三字味之,我以为也许差不到哪里,老贾平凹天生有金石味,倒不只是他的书法,文字亦如此,人亦如此。而平阳的字我以为要比老贾的字更多一些传统的东西,是帖的东西更多一些。老贾的字是“气势”,而平阳的字则应该是“气韵”,一者以“气势”,一者以“气韵”。其间之不同,比较可知。而平阳作大字亦好,用笔毫不犹豫却又守得住,世间好事,往往都好在一个“守”字上。

我们现在已经远离了无论记写什么必离不开毛笔的那个时代,我想我们现在若以吃饭喝茶的态度来对待书法,想必人人都会写得好。不吃不喝便没有性命,不写字活着像是也没什么意思,把写字看做像吃饭喝茶一样当紧,想必在当代也数不出几个人。说到书法,笔头上的横平竖直、提按勾挑说到底还得要心底的文化学养做主。“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七个字放在这里正好。艺术是共通的,可以互相滋养,曾看四大名旦书画册,在心底不免暗暗吃一惊,四位的书画居然是“各有一功”,与此可知他们舞台上的表现为何精彩,以书画养戏,或以戏文调养书画,其戏与其书画,自然有更好的层次与表现。古来书家,几乎没有一个是专门写字而不做其他事务的。平阳亦不是书法家,说平阳,首先应该是诗,其后是酒,再其后是品茶或读书,再其后是什么?亦是让人不得而知,但其中一定会数到书法。平阳的书法,我独喜其手札,为其见性情,运笔于自由活动中自有法度在,取势能与平中见顾盼。行气从头贯注直下却又能与左右商量而笔势互相勾搭,平阳书法的线性十分好,下笔知道轻重对比,知道变化,所以生动活泼。当代的作家也好、书家也好,其手札能如此者并不多见。而平阳的书法更好在不做态,书法之大忌在于做态,须知“天真烂漫”要在法度之间才好看,如无法度便不可看。平阳书法用笔力度把握亦好,说到书法,笔弱则奇怪生焉。平阳用笔是爽利生风而不是亭亭静静。这是个人的美学取向所至,一个人的书法,也是要经过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这几个阶段,是要渐渐成长,直入老境是定然不行,60年、70年地写下去总是在那里“孩童”也让人生烦。而书法的永远“年轻好胜”却更是要不得。每个人的书法历程也是有生命而分阶段的,该年轻则年轻该老则老,人书俱老便往往是炉火纯青之境界已到眼前。好的书家是每个阶段都有可观,而平庸的书家往往是平庸到老毫无变数。说到书家,是只看其字,有字在便可,不必谈什么履历,世间出国办展之书家多矣,墨宝已被联合国教科文收藏者多矣,高高悬挂于人民大会堂者多矣,或靠权势,或靠宣传,或靠作秀,或靠电视讲座搔首弄姿,虽一时雀鸣蝉噪,字不好,终归要沉寂。我喜欢平阳的字,亦且有一说,是喜其率真而不离法度且有气韵,说到书法,无法度不足观,死守法度亦不足观。平阳居其间。

平阳的身份之一当然是诗人,但同时也是书法家。平阳以他的笔比量当代飘浮的书风,每落笔便有力量贯得下去,墨线的讲究与变化说明平阳对中国书法的悉心揣摸和研习。平阳在他的一封手札里录古诗一首,诗中有这样两句:“羽毛亦足为身累,哪得秋林静处栖。”亦算是夫子自道。

书法的“秋林红叶”想必是好景致,当然还有那只书法之鸟,但最好不要把羽毛脱尽。

2012-07-27 □王祥夫 1 1 文艺报 content22135.html 1 雷平阳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