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灯收到“原味”快递员送来的三文鱼中段切片,是在长马叔叔住院的第二天。因为是忽然住院,快递员打来电话的时候,长马叔叔还处于昏迷的状态中,看同一个电话号码焦躁不安地一个劲打来,守在病床旁的桔灯只好走到窗边,轻声接听了电话。
还以为是哪个好朋友或者什么重要的事情,电话接通,才知道不过是以“原汁原味”著称的食品订购网站快递员,在着急地等着长马叔叔签收三文鱼。
“虽然是忽然住院了,可新鲜三文鱼不签收的话,是会坏掉的哦。”
“请家人签收一下也可以的。”
“这是用最好的极速冷冻技术处理后从挪威空运来的,保质期只有三天,是原汁原味的超赞三文鱼呢。”
尽管桔灯一再解释没法签收的原因,希望能够取消送货,快递员却以无法动摇的热忱和无法抗拒的温柔声音坚持着。
三文鱼嘛,桔灯记得跟妈妈去过日本料理店,橘红色,带着乳白条纹的三文鱼好像是作为生鱼片生吃的,大人们都很喜欢。
桔灯回头看看病房白墙上挂着的石英钟,马上就是中午12点了。
“那送到医院来可以吗?”桔灯终于妥协,擅自做了一回主。
就好像真的是一路乘飞机来的,桔灯才刚刚看着护士给长马叔叔测过体温,三文鱼就送到了。不过也不算真那么意外,长马叔叔的家离医院就是5分钟的距离。医生说了,要不是住得近,抢救得快,长马叔叔就危险了。
桔灯收下网站快递员送来的颜色清爽的保温袋,打开一看,里面衬着一个大大的冰袋,橘红色的三文鱼只有小小的一包。她把三文鱼放到病床边的小桌子上,看着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打着输液针,双眼柔和地闭着,如同熟睡一般的长马叔叔,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前两天还在上网订购原汁原味三文鱼的长马叔叔,是想不到三文鱼会送到医院里来的吧。
“这回又便宜你这小丫头了!”要是在长马叔叔清醒的时候,他一定会这样说的,就好像他每次端出美味的饭菜让桔灯和她妈妈吃的时候,老说的那样。桔灯一直认为,妈妈之所以会喜欢又黑又瘦的长马叔叔,就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像变魔术那样端出来的,仿佛永无止尽的丰盛美味。桔灯也是。
和身为研究所副所长、从早忙到晚的妈妈供应的速冻饺子、方便面或者是外卖的炸鸡、比萨相比,长马叔叔家的餐桌简直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小型狂欢节:韩国鳕鱼火锅、蘑菇肉酱意大利面、什锦寿司饭、泰国咖喱炒蟹、广式豉油鸡。每一次都让桔灯和她妈妈眼睛发亮,心里发热。
想到这里,桔灯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然而, 这个美食达人现在正躺在病床上,除了鼻子里插着的氧气管在轻声地咕噜作响,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在这以前,桔灯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一个病人。9年前,爸爸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什么都不记得。
桔灯听着氧气管发出的咕噜声,与墙上石英钟微细的嘀嗒声混杂在一起,觉得病床上的长马叔叔仿佛换了一种呼吸的方式:咕噜咕噜,吸气了;嘀嗒嘀嗒,呼气了。
打乱他这新呼吸声的,是在桔灯手里再次响起的手机铃声。是妈妈。
“刚才签收了一份三文鱼呢。我不爱吃,先放着好了。”桔灯一边跟妈妈说话,一边看着窗外,住院部的中庭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交错穿行。
就是在这个时候,桔灯忽然看见什么东西在窗前的阳光中一闪,那光亮虽然短暂,却很刺眼。
桔灯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窗边,那光亮却又无迹可寻了。她挂掉电话,走回病床边,看看长马叔叔的输液瓶,里面还有小半瓶液体。
妈妈交代了,桔灯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看好这个输液瓶。要是液体快流光了,她就得赶紧去叫护士来。她和妈妈在这里轮班值守已经两天了,妈妈要到傍晚时候才来。虽然还请了个护工在这里帮忙,但桔灯觉得妈妈说得对,长马叔叔要是醒过来,总得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不然他会心慌的。
那种心慌的感觉,桔灯知道。有一次她夜里发烧得厉害,醒来时却找不到妈妈,她当时就哭号起来,把去倒水的妈妈匆匆地拉回到她的身边。
妈妈后来说,桔灯那哭号声听起来像刀,削皮刀,而她就是个土豆,被那声音刮得火燎燎地疼。
桔灯可不敢想象长马叔叔如果哭号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厨房里有十来把刀,他尽可以选择其中一把去学——但无论哪一把,桔灯都不愿意让它到自己心里来拉扯。
“他的爸爸妈妈呢?”桔灯曾经在长马叔叔住院的第一天问妈妈。
“没听他提过,可能也不在了吧。”妈妈当时一边调着输液瓶的流量,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桔灯没有再问,她懂得“也不在了”的意思,就是说跟她的爸爸一样,去世了,看不见了,没有了,除了清明扫墓时看到的墓碑上的名字,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病房的门开了,穿着深绿色护工服的大婶拿着不锈钢饭盅进来:“姑娘,你中午还是要一份病号饭吗?我问了,今天还有肉丸子,也有烧茄子。”
肉丸子,桔灯是爱吃的,长马叔叔炸的瑞典小肉圆,是她的最爱。可这病号饭里的肉丸子,桔灯前一天已经领教过,够软,够小,够无味。她只要了白米饭和烧茄子。
护工大婶拿饭票的时候,一眼看到桌子上的三文鱼,便说:“哟,还有鱼呢!这可不便宜!”桔灯没有搭腔。
护工大婶去打饭了。正午的阳光照得病房里一片苍白的明媚,白墙、白床、白枕头、白被单、白衣服,看起来都有点恍惚,有点晃眼。桔灯走过去把遮光窗帘放下来一半,让病房重新回到半明半暗的状态,长马叔叔脸的侧影又变得柔和起来。就在这时,她又一次看到了窗外那个刺眼的光点,一闪,又一闪。
桔灯本能地眯起眼睛,好奇心却跳起来了。这是什么?她钻到遮光窗帘的背后去,把身子微微探出窗外,视线好像一个毛线织的暖瓶套子,从下往上地套上去,牢牢地把那个光点套入其中。
那是一种类似于金属的光泽,刺眼,尖锐,在平铺直叙的阳光下显出一股子倔劲,硬生生地跳出来,却又是微小的,羞怯的,而且似乎还在一上一下地晃荡躲闪,让人一下子抓不准。
可桔灯要是认真起来,是不依不饶的。
桔灯踮起脚,伸出大半个身子去望它,终于还是看清了。
是鱼钩。
细小、光滑、弯曲,钩尖看起来很锐利,在阳光下折射出短暂而刺眼的光。和长马叔叔用来钓鱼的鱼钩非常近似,只不过个子大多了,样子也更凶一点。
这样的确认更让桔灯生疑。这是四楼的病房窗外,哪里来的鱼钩呢?
既然有鱼钩,就该连着鱼线,而鱼线的另外一端,应该系在鱼竿上,鱼竿又是握在谁的手里?
桔灯正想用视线缠着鱼钩往上细看,那鱼钩却好像被鱼咬住了,猛地往下一沉,顿时从桔灯的视线里滑脱了。鱼钩的后面,跟着一丝细长的黑影。桔灯顺着黑影往上看,它却仿佛钻入蓝色天空的某个缝隙,看不见了。
桔灯低下头来,在她视野以内的住院部中庭,因为到了午饭时间,来往的人明显少了。只有护工们推着餐车在各个楼之间穿梭。远远望去,餐车上只看见一色的白色塑料餐桶,想想里面装着肉丸子、白米饭和烧茄子,桔灯就觉得有些倒胃口。
“姑娘,姑娘!”护工大婶的声音在桔灯身后响起,桔灯从窗帘后钻了出来。
一个白色的薄塑料饭盒递到了桔灯手上。“姑娘啊,你这才待几天,我跟你说,在病房待久了,这伺候的人啊,可比病了的人还累,还无聊。”护工大婶一面说,一面帮桔灯撕开一次性筷子的纸包装。
桔灯注意到输液瓶的液体快要没了,她刚要说话,护工大婶叫起来:“哟,水快吊完了,快叫护士去。”桔灯赶紧把手里的饭盒筷子随手往椅子上一放,护工大婶却又三步并两步地抢在她的前头,“没事,姑娘你吃,我去叫。”
护工大婶转身时,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三文鱼碰到了地上。她瞅了一眼,便急吼吼地去叫护士了。
桔灯走过去把三文鱼捡起来放好,一时却不知道还该做点什么。她站在病房中间,左边是长马叔叔病床上白被单下翘起来纹丝不动的双脚,右边是椅子上胡乱歪放着的白色塑料饭盒和一次性筷子。塑料饭盒的盖子弹开了,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烧茄子和白生生的米饭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大可能,但桔灯觉得这时候长马叔叔笑了一下。
护士风风火火地进来换输液瓶,又接上一瓶满满的。桔灯看着护士用力地从空瓶子里拔出针头,又用力地戳进新的一瓶里,那针头让她想起窗外鱼钩那锋利的钩尖。
“护士阿姨,他什么时候能醒啊?”桔灯已经问过好几次,还是忍不住。
“等着吧,”护士拿起病床床尾的夹子,掏出笔来写了两下,“这瓶水吊完了再看。”
桔灯看看墙上的钟,又看看长马叔叔,估计着这瓶水吊完需要的时间,心思却游荡开去,竟忽然担心起桌上的三文鱼来。一时间,她又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这份牵挂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她在代替病床上的长马叔叔牵挂着。
如果长马叔叔就这么一直躺下去,还能吃上这三文鱼吗?
保质期好短,只有三天。
“护士阿姨,他再过三天总该会醒了吧?”桔灯见护士拿着空瓶子要走,追问了一句。
桔灯把饭盒端在手里,拿着筷子坐在椅子上,觉得吃不下去。她看看长马叔叔,他还那样睡着,桔灯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她说话,但她还是对他嘟囔着:“这里的饭真不好吃哦,你快点好吧,我想吃瑞典小肉圆呢,还有蜜汁鸡翅,就是青椒肉丝也行啊!”
她真希望长马叔叔快点醒来,三文鱼已经送到了,为什么他还不醒呢?该起来吃三文鱼了啊。
“你到底还想要睡多久呢?”她问长马叔叔。
长马叔叔没有反应。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妈妈说他脑子里的血管破了,桔灯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她甚至根本感觉不到脑子里有血管啊。血管是什么感觉?能摸到吗?血管破了会怎么样?是缝上,粘上,还是堵上?
桔灯还没有找到答案,却好像是电台节目里忽然插播进一句毫无关系的广告——之前在窗外看见的那鱼钩的影子,飞快地在她脑子里闪了一下。
她定了定神,把饭盒跟筷子放到桌子上三文鱼的旁边,拿起水杯跟棉签,用湿棉签轻轻地、慢慢地触着长马叔叔的两唇。
这样静静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长马叔叔,让桔灯想起童话里的睡美人……桔灯忽然恍然大悟,睡美人很可能也是脑子里的血管破了吧?这样的联想,让她有点想笑。睡美人是被纺锤尖刺破手指然后倒下的,长马叔叔呢?听妈妈说,救护车到长马叔叔家的时候,他是倒在厨房里,灶上还用文火熬着卤汤,地上是一盘打翻的鸡翅尖。
桔灯伸出手去,握住长马叔叔的左手,温温的,软软的,不愧是能煮出美味饭菜的手呢。他的右手插了吊针,手背上微微有些肿。桔灯没去握他的右手,她有点怕,怕那根埋在皮肤里面的针。
长马叔叔一动不动。
桔灯抬起头来,三面墙都白得耀眼。她只能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中庭安静如潭。一瞬间,她觉得之前看到的鱼钩恐怕只是错觉。
然而,仿佛是耍弄桔灯似的,更让她惊讶的东西出现了。
这次她看到的,不是鱼钩,而是一小块白白的、半透明的东西慢慢出现在窗户的下沿,形状像一条小船。它漂浮在窗外,好像钓鱼时的浮标,就在窗外,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逗引着桔灯,却又渐渐往上漂去。
桔灯赶到窗边,扶住窗框,抬头去追着看,却感到有一滴冰冰的东西掉到了她的脸颊上。她用手一摸,似乎是水,还冰凉冰凉的。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白白的东西,是冰。
桔灯将身子伸出窗外,仰着头看那块白冰,它就像是一条被钓起的鱼,被黑影似的鱼线扯着往上,往上。它好像还在挣扎,就如同刚才桔灯看见的那样,不时停下来,上上下下地晃荡一番。但终究还是被拉着,往上,往上。一直到六楼顶上,太阳底下,一闪,消失了。更多的水滴落在了桔灯的脸上,她却顾不上,只死盯着那个方向看。如果她猜得没错,冰化了,她就该看见鱼钩了。
没错,那尖锐、刺眼的短暂光亮一闪,又一闪,却平着移动了方向,朝着另外一侧的病房沉落下去,桔灯尽量往外伸着身子,却怎么也看不见了。
她随即听到了从自己正下方的病房里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呀,妈!妈——”
一个念头在桔灯心里动了一下。
这鱼钩,难道钓走的是……
她转过身,看看长马叔叔的脸,又看看输液瓶,打开门就往洗漱室跑。
护工大婶正坐在洗漱室里跟另一位护工聊天,看到急冲冲跑来的桔灯,赶紧站起来,想说点什么。桔灯一把拉住她:“快,回去看着我叔叔。我有点事。”
护工大婶望着转身跑开的桔灯,努了努嘴:“这孩子,真是……”
就在两人窸窸窣窣说话的时候,桔灯已经跑到了另一侧的病房楼道。没人知道这孩子是中了什么邪,只见她冒冒失失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病房的门,轻手轻脚却又是毛毛躁躁地奔到窗户边,瞪着眼,仰着头往外看,仿佛外面有一只机灵可爱的小猫迷住了她,却又存心跟她捉迷藏似的,找得她心焦。
桔灯顾不上听病房里家属的唠叨责备,把“对不起”、“打扰了”当做两撇胡子粘在嘴上,继续在病房间穿梭。
她在找那个鱼钩。她明明看到的,鱼钩下到这一层来了。
终于,在楼道最底端的病房里,桔灯找到了鱼钩。
这病房里住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在床边看护的是她同样满头银发的老伴。老奶奶正急促地喘息着,老爷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病房里,虽是大热天,却空气冰凉。
桔灯扑到窗户边,抬头便看见鱼钩上闪着刺眼的光,一闪一闪间,一片小小的白冰正从空气中凝结到鱼钩上,眼见着冰片越来越厚,越来越宽。
桔灯捂住了自己的嘴。
老爷爷的叫声更加凄切了:“慧兰!慧兰——慧兰!”
桔灯觉得这声音不像刀,像锯。
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推车的车轮声。
鱼钩上的白冰在一瞬间膨胀开来,好像在快速播放模式下开放的昙花。
一堆医生和护士拥了进来,老爷爷被拉开,老奶奶被湮没。
桔灯仰起头,看着那昙花一样的白冰随着鱼钩往上升去,冰凉的水珠滴在她的脸颊上。
桔灯垂下头,任脸上的水珠滑落,从人群的缝隙里逃也似的钻出了病房。
在她身后,仪器的蜂鸣声,抢救人员的指挥声,夹杂着老爷爷低沉而颤抖的哭声,像潮水一般涌来,又像潮水一般退去,桔灯随着无形的浪颠簸着,从未有过的,对那个在她印象里只是一个名字的爸爸的思念,像丝绳一样将她捆绑住。她忽然明白,什么叫“不在了”。
爸爸也被钓走了。
不知道爸爸的那块冰是什么样子?
那闪烁着尖锐光芒的鱼钩,在每一扇窗户外游荡,等待着下一个上钩。
桔灯回到长马叔叔的病房,窗外,一片安静。鱼钩不在。没有人知道,下一次,黑影般的鱼线会带着它出现在哪一个窗户外。桔灯走过去,轻轻地关上了窗。
病房里,长马叔叔那奇特的呼吸声更响了,咕噜咕噜,嘀嗒嘀嗒……
桔灯看着桌子上的三文鱼,忽然感到一阵紧张。无论怎么样,也不能等着看三文鱼慢慢坏掉吧,它的保质期太短了。
插图:吴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