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小说的叙述话语极其干净利索,风骨贞柯。长句并非一溜到底,绵延不绝,而是独成单句,抑或自成一段。短句也富于画面感,且表意功能极其凝练、紧凑,而不疏散、拖沓,你能听到这种语词携带着的声音。有时短句之间还存在着顶针格关系,比如“对你们来说这是陌生的生活。陌生到无从想象。”顶针还不够,且形成了递进式穿透,好像夏榆在地下很深的采煤区面对着岩层,手拿一个钻头,勘测并把握着叙事话语的流速与走向,亦即是勘测存在的诸种可能性。
同样这一句话中,一个“你”那突兀而来的声音,也标注了夏榆小说极其注重写作者与叙述者的一体化共生关系,即作家身心与说话人始终在场,完成实质恰不默然的多样性书写行为。
这也意味着夏榆小说的诗性气质。
也的确,《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这一题目诗意盎然、生新奇崛。经过一番查询后,才知来自于列侬歌词。那么夏榆为什么用这个摇滚歌词中的句子做题目呢?想来它应该投合了创造者的那个不拘一格的原始创意和潜伏始终的情感结构。
其实夏榆从山西游牧到北京及他处,应费不少周折,按照我的理解,近似挖煤的,挖啊挖啊,终于挖到了中心城市。夏榆的个人出身、成长经历以及切身体验中的那些黑暗意象,与煤矿有着不可分割之关系。小说首尾出现的家事,以及更多穿插其间的生存即景、残酷奇观的“矿工生活”,实质也是晋地及“当代中国”特有的诸多灰暗事相之一端。夏榆本人及叙述主人公既为之深恶痛绝,但也显得很惶惑和无助,缘故在于当代社会各种挤压在一块的痼疾,俨然已成难以祛除却又让人深恶痛绝的千高塬。
最终,题目中的“迷雾”情绪,也化成了一个飘浮在作品上空的审美意象,其实也是写作者内心千转百回、难以弥散的生活遭际与问题情结所一并氤氲生发出来的存在意识。
《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的结构也挺特别的。从叙事声音上分析,小说存在着叙述者阮郎、女主人公唐卡及其恋人摄影师陆游和阮郎的小舅子费虹的录音带声音。它们构成小说正文中每一段落版块前的引唱声部,近似古希腊悲剧中的歌队:一者转换布局,使之山重水复、回环曲折,构成小说整体的形式美;二者通过原生态声音的播放,引领剧情,揭示即将出场的人物及其本文叙事走向,从而调整叙述视点,并预示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完成对叙事情节走向的提示音;三者有助于铺垫叙述者的情绪,用以引导读者的判断。而贯穿起这些杂碎声音的那条脊椎骨,则来自于叙述者阮郎游刃有余、自由往来的对包含唐卡与陆游爱情故事以及生存世界与心灵生活的诸种回顾和铭刻。除了上述两种叙事声音外,小说中还穿插了几次访谈底稿,并作为相关段落的后缀文。其实也是对作为不可复制生命体之在场声音的记录、保存与还原。这样,整个作品也就成了一部充满异质声音的颇具复调色彩的意蕴丰富的生命交响曲。
当然,阮郎的视点部分代表着作者夏榆的看法。这种看法其实就是夏榆“黑暗经历”中的个人体验,最终也决定了这部书其实是一部泼溅着酒神意志力的极富生命意识的杰作。
折叠又复张开并恣肆裸露、蔓延的“黑暗”意象无所不在,以至于缠绕着人物的内心世界、生活世界和关系世界,最终也成为一个文本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键词,以至于将整部作品蒙上了一层压抑而又激昂的四处寻找探头和出口的“矿山”。患病的唐卡,“她将退到黑暗的滴答滴,她将被黑暗湮没或永久覆盖。那个黑暗的世界她一无所知。这是唐卡悲伤的地方。”惟一能理解黑暗的则是陆游和阮郎这两个不是恋人又胜似恋人的朋友了。黑暗的皱褶,既是个体化的为疾病所笼罩的人,又会变成恐惧,更会浓缩盘结而成为他者的痛苦,以至于内化为自我痛苦的黑暗岩层的一部分。
夏榆书写黑暗其实是在提示我们抵抗黑暗的可能,那就是交往伦理学亦即爱的关系学。也正因此,通篇萦绕着“黑暗”声音与色彩的段落版块,以及镶嵌在文本肌理中的那些个杂语、复调式的小型文本,莫不是被“黑暗”力量顶开的断裂线形成的褶痕。这些褶痕如同我们眼见的那千座被水冲蚀剥离的黄土塬一样,只能徒劳无益、束手无策地任凭其水土流失,最终消泯于眼前触手可及、看似正确世界的黑暗深渊中了。
如果说“写作是对自身的注视和开掘,也是对外部世界的省察和勘探”,那么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作为一个黑暗世界探索者的夏榆其实已经走得很远、很深。他已经揭橥了,那些被黑暗吞噬的恐惧者,会将这恐惧的力比多能量中那部分难以化解的本能部分,爆发为仇恨与恐怖的火焰,最终以血腥和哀伤的惨象,演绎出一幕幕黑暗中的鸱鸮叫声。
那么拯救之力何在?夏榆其实也很迷茫。但是没有答案胜似绝对论式的真理,缘故在于呈现出黑暗的一部分,比一味地藻饰和掩盖黑暗距离真理和上帝更近。至少,他们所经历的,未必不是我们已经或未经而正在经历的事实和常态。
因此,一方面,我的那个独立的“我”的确消失在百味杂陈生活生成的人生迷雾中,而另一个“我”又在那迷雾般的话语流中,徐徐展示出一个历尽磨难的与黑暗并行的清醒而坚强的生命结晶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