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多年前,宗利华凭一篇小小说《绿豆》闯入文坛,后因《越位》等系列作品获“第二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在小小说创作领域取得不俗成绩的当口,他又转型开始了中短篇小说创作。不论是都市的声色喧嚣,还是乡土的田园牧歌、官场高层的明争暗斗,抑或市井细民的琐碎生活,他都能信手拈来、从容书写,当你刚要为其戏谑幽默的点染笔法拍手叫好时,又会错愕于其悬疑节点的精妙架设,当你惊叹于其波澜四起的情节罗织时,又往往为其凌厉刚性的语言风格吸引。他总是能独辟蹊径抛陈出新,在古与今、城与乡、庙堂与民间、婚姻与孽恋间皴染兜转,丰盈着文本式样的同时,又直指人性内里的幽暗明灭,逶迤徐来,无边延展,给我们带来一个又一个别样惊喜。
小小说是一种米粒上的艺术,因篇幅拘囿往往缺失完整的情节链条,颇多依仗写作者想象力的生发,是一种智性书写,一种一瞬一隅间的顷刻言说。可以说,宗利华有一套成熟的小小说写作谋略,他十分注重情节的跳脱力道和文本内部张力的营构,笔下的人事命运往往不可预知,加之他常在叙事行进间施以戏剧性的反转和斜升,从而使得其文本颇具冲撞力度。譬如《租个儿子过年》,整个文本挣脱了读者预设的模板型亲情线路,波澜处漫溢的是一种人性的感化与救赎。小小说还是时间的艺术,行文时序的兜转、时距的腾挪以及节奏的伸缩都关乎文本阅读兴味的深浅浓淡,然而这种线性流动的叙述链条要想转换成三维立体的样态,还需依赖小说故事内核是否包蕴能让其站立的硬性质素。宗利华小小说的这种硬性质素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其对人性幽微细部的探问,譬如《越位》,他以都市男女间一次普通的身体出轨,道尽了现代人内心深处的恐慌和孤独。再如《野鹤》,他没有去渲染官场的勾心斗角人事纷争,却以一个失势干部退休后的生活为触发点,在徐徐平缓间呈示出一份人性被权力异化的别样悲哀。还有《夸父夸父》,作者用卡片式的结连方式跨越四个时期,围绕夸父形象到底是“个人”还是“集体”这一问题,写就10年“文革”对人性的摧残和扭曲。在《皮影王》里,则以一个民间皮影艺人在不同时代节点的遭际命运,来透视传统民间文化的历史宿命,以及消费文化之于现代人精神状态的侵蚀,有着深重的怀旧凭吊意味,蕴含着挥之不去的伤感。宗利华的文字是率性而出的,尽管他在文本编织间非常讲求小说的冲撞力度和空白残缺节点的架构,也每每会深究人性细部的勾连生发,但你却丝毫不会感觉滞重僵硬。
宗利华是一个敢于挑战自我的作家。2006年以后他渐渐放缓小小说创作的步伐,开始转向中长篇小说。直到后来《天黑请闭眼》《就那么一瞬》《乌泥埙》等“婚恋”系列出现,他才真正开始摆脱转型的焦虑。
这部分作品,根子上都缠绕着一种道德失控的焦虑感,婚姻、爱情和性混乱胶着在一起,暧昧迷离光影下的欲望映射出的是现代人灵魂的苍白与空虚。以《天黑请闭眼》为例,男主人公丁一进行了两次危险的婚姻越位,如果说第一次和陶小陶的越位游戏仅是赤裸裸的肉欲,还谈不上是对婚姻彻底性背叛的话,那么他和唐卡的二度越位,则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出离,可悲的是当唐卡的身体作为性资本被征用之后,却让双方的精神交流出现了阻滞,先前在两人小心翼翼维持下的所谓第四类情感的“蓝颜”也从众似的成了不洁的“杂色”,欲望化时代的柏拉图之恋终结在“天黑请闭眼”的一瞬,试图在肉体沙地上建筑精神交流的大厦的热望,也在良知和道德的双重裹挟下轰然倒塌。《就那么一瞬》中,作者的这种焦虑困顿更为强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同学聚会,仅仅在一个周末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两男三女便经不住欲望的诱惑,在精神和肉体上相继出轨,数十春秋寒暑的相濡以沫,敌不过一瞬间荷尔蒙的膨胀,到底是婚姻太过脆弱,还是人性已经失去了底线?如果说在这两部小说中作者指向更多的是人性的冰冷,以及对于婚姻爱情的失望和怀疑,那么《乌泥埙》,更关注的却是人性底部的温暖,这篇小说主要涉及两个家庭,讲的也是婚恋,其间却没有一个坏人,甚至没有一个有道德缺陷的人,包括看似暴烈凶狠、肇事逃逸的于大河。作者对于情感与道德、责任与良知的叩问,成了文本细部最缠绕的存在:一个男人的责任,另一个男人的良知,两个女人的放弃,一个因为爱,一个则不再爱,都因不能再继续给予。作者从平淡处起笔,却在舒缓间引领我们品解到人生存在的本相。
与此同时,在婚恋题材小说之外,宗利华还书写了一系列关于“香树街”的中篇,如《香树街》《香树街104号》《香树街10号》等,可以说“香树街”系列作为另一阵地,在一定层面上讲算得上是作者构筑的一个精神故乡,就像是马尔克斯的马贡多镇、苏童的枫杨树乡、贾平凹的棣花街一样,它凝聚着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暗含了其对世界的一种特异认知视角。如果说在“机关”系列中作者关注的是文本叙述链条的拼接和节奏氛围的营构,稍后的“婚姻”系列聚焦的是现代都市男女身体欲望宣泄后的苍凉和焦虑,那么在“香树街”这样一个作者臆想出的世界里,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一种静观的疏离姿态。宗利华更像是一位导演,他在“一团时间”、“大块时光”里雕塑生命,那些感光的生命质素因着导演的调遣穿插,仿佛时间奔驰穿越辽远幽深的空间镜头,烙印于“香树街”这样一个向内渐次敞开的世界之中。比如《香树街》,这条街充溢摇曳着世俗的风情,是作者管窥百态人生的叙事“后窗”。一场玫瑰色的婚外恋情以暴力的杀人事件终结在香树街慵懒的日光里,人们清洗掉地上的血痕以及鱼虾的腥气,生活又再一次顺延着往昔的轨道徐徐前行,短的是爱情,长的是生命,如此而已。《香树街104号》是《香树街》故事的延续,所谓的诗意、爱情、肉体、灵魂,全都抵不过庸常琐碎的市井人生。主人公小满一心找寻的结局早已超出最初的目的,香树街上的男女究竟要如何面对这心灵深处的倒刺我们无从得知,我们知道的是人生处处充满了荒诞和错位,但看似偶合性的事由总会在不经意间凑成一个响亮的必然。宗利华依托一条小街,以日常生活的小故事来聚合生活潜隐细流,一个染着头发混迹于玩吧舞厅的少女,一个口叼香烟面色苍白的少年,一个腆着肚子手握警棍的巡街警察,一个摇着蒲扇拉东扯西的饭店老板娘,一个坐在太阳底下卖鱼的妇女……招摇过市的、深居简出的、喜欢饶舌的、沉默寡言的,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而作者就立在小街的尽头,将市井生活粗疏局促的底色和底层细民的悲酸甘苦牵连,打磨、皴染、抛光,筑成普通人生活的传奇。
艺术的真正使命,不在于满足大众一时的好奇或娱乐目的,而在于通过它,使人认识人性本相,并通过艺术倾听超越存在的声音。在阅读宗利华作品的这段日子里,我感受到了作家这种试图“超越存在”、“坦露本相”的努力。综观宗利华的文学创作,虽然诸多流变,然而不变的是其对文字与生命的虔诚。他写都市喧嚣中婚姻情爱的无常、官场对峙间人性的凶险,也写香树街民间的烟火。他坚持剖解那些日常被遮蔽的质素,要用手中的笔给那些因主流意识的阻滞而惯于“内转”的声音以释放“外扩”的通道,而我们也在作家10年孤灯夜雨间,谛听到那些被时空拉远的乡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