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的《旅人书》是一部独特而智慧的小说,阅读的过程是新奇、困惑、惊奇、深思多种审美感觉交织的过程。在文学面孔趋于模糊的当下文学世界中,《旅人书》无疑是一部具有鲜明个性和独特标识的小说文本。
小说提供了由70座城构成的“文学部落”,这些“文学部落”所具有的异彩、灵性、繁复使众“城”组成了一方别具风味的“文学地理”。这些林林总总的古城与乡邦区别于现实中我们置身的城市,充满原始与危险、神秘与诱惑,令读者既爱又怕、既向往又想告别——我宁愿将它视为黄孝阳的精神“乌有之乡”。如何构筑这个文学地理?如何处理这个文学地理中的时空?借助于这个文学空间,作者要表达怎样的意味和思考?这些关乎小说的形式与内容,也是我在阅读过程中所关注的问题。
大略说来,《旅人书》是一部历史与现实的寓言,以长篇小说的体式承载了阅读的理趣、思想的光芒、文化的象征和现实的症候。在形式上采取了类似于《哈扎尔词典》的词典体式,逐个演绎旅人游历的70座“城”的故事,而“62个故事”是抽去了古远历史背景的现实故事或是去历史化的文化寓言。在体例上,主体部分的旅人书和作为后续或补充的“62个故事”看似有别,但从内容上来看,两部分都是以故事的方式讲述人的生存困境和历史机理与真相,62个故事是现实版与世俗版的旅人故事,旅人故事是历史版与幻想版的62个故事。两个部分互为隐喻,最终成为一个有机整体。
旅人遍访城邦的叙事视角让我们想到类似于《格列佛游记》《巨人传》那样的叙事传统,以旅人踏访古城作为核心情节,这些形形色色的远古城邦、村落乡邦,既是旅人的真实之“城”,也是黄孝阳在文学世界中苦苦寻觅的精神之乡。离城、月城、哭城、为城、枯城……这些充满原乡意味的城邦,构成了虚构的文学家园。而其中深刻的语义库和文化库,则包含了历史寓言、现实预言、危世谏言的多重意味。
读者从《旅人书》中看到了斑斓的色彩,看到了死亡与新生的蜕变,看到了林林总总的“好玩”的东西。然而,“读故事的人”可能总有点骨鲠在喉的难受,很多叙事内层无法在快速阅读中被看穿。于是,我逐渐觉得黄孝阳的《旅人书》是一部“反懂”的书,不是每个故事都能读懂——正如小说里所说的“不是所有的谜都有谜底”。作家未必把《旅人书》中的每个故事讲透,某些故事想要表达的某种“意味”可能就是故事所要抵达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旅人书》大概不是写给普通读者的书。
在我看来,《旅人书》最为深邃、最让我惊心动魄的地方在于,小说显示了作家重新定义世界和经由小说设置的历史遗存与种种情境,进而回到历史原点、勘察世界多样性、历史可能性和人的选择性,试图呈现出这种丰富性和驳杂性的努力和野心。说得具体一点,《旅人书》的特色在于摆脱了日常经验下的历史与现实理解,重构了70座旅行之“城”,在这个“城”里小说展现了多维、多方向的可能性,对生存可能性、对历史多样性、对人与族群多种选择性的探究与思考成为小说的最终的目标。日常经验成为不可靠的解读视角,日常经验和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种种成为理解《旅人书》的障碍和阻隔。
《旅人书》所涉及的小说元素甚多,但所侧重的小说元素我以为是“故事”,这个故事并非传统意义上有头有尾、有开端、高潮和结局的故事,而是表情、达意、说理的一种媒介。《旅人书》是关于旅人和旅程的故事,关于旅人在旅程中遭遇世界、寻找意义的故事。从“故事”的角度看,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区别并非在于其中的故事性,故事恰恰是二者共通的地方;它们的区别在于如何讲述和呈现故事,即呈现故事的方式和形态。
传统意义上与人物、情节并重的所谓“故事”,或者说纯粹意义上的“故事”在《旅人书》中并不多。完整的故事呈现并不是《旅人书》的目的,70座城和62个故事并不都具有传统故事的机理与完整性。《旅人书》讲述故事的方式无疑是现代意义上的,书中涉及到很多经典的童话、寓言、神话故事的讲述——这种讲述属于对经典的重构或改写。《声城》是对“美人鱼”童话的改写:城里最漂亮的美人鱼贝拉长大后想要去寻找童话《海的女儿》里一样的王子,她历经千难来到了人类和城市中间,“脸颊如同初生婴儿一样娇嫩的女子”满足了她的愿望,帮她实现了寻找王子的理想。贝拉觉得很快活、很满足,对老鸨姐姐感谢不尽。那么,这个被改写后的童话“内核”是什么?简言之,单纯和无知常会导向悲剧和灾难以及灾难中的不自知。《声城》是对人类欺骗、虚伪、无耻的控诉,也是对理想主义及理想者的提醒。理想者和理想主义被某些口号蛊惑、被某种政权利用而导致的悲剧在近现代尤其是当代历史中已有无数先例,以理想的崇高和实现理想的激越来怂恿理想者是阴谋者惯用的伎俩,就像老鸨姐姐“善意”地安排贝拉在青楼卖身一样。
《旅人书》是一部外形和内核皆饱满,技巧和精神兼具的小说。故事的内核是小说的生命与灵魂,好的小说都有一个故事的内核。《旅人书》的内核和主题是多元而丰富的:家园的失落、寻找以及重建家园秩序是《旅人书》很重要的一个内核。《旅人书》中的“人类”是“宇宙的瘟疫”,人是“罪之子”。正是这种荒原感催生了旅人的“旅行”行动和对意义的“寻找”,这条充满艰辛、混沌、蛮荒而静谧、信仰、诱惑的路是乌有之乡,是对抗现实的“理想国”,这个世界奇异曼妙,这里的人纯真净美、有信仰、有敬畏。然而,通往这样人间天国的道路却常常被莫名的死亡、蓄意的杀戮、无疾而终的挫败和洞穿一切的弃绝而中断,天国的路在何方?
《旅人书》是一本充满智性的书,在这个文学空间里,我们看到一个重新被定义的世界与秩序,看到古往今来的文明与社会形态——这几乎是卡尔维诺所说的“一本表现整个宇宙的书”或“无所不包的书”。在这个智慧行囊中,包含着作者对于这个世界热情的思考和用心的写作。《旅人书》不乏新奇的故事和趣闻,而小说又不止步于此,在趣味的故事和好玩的旅行中,全面而深邃地涉及宗教、信仰、道德、自我存在、艺术本质等诸多命题,展现了一幅大百科全书式的思想版图。我用“大的文学观念”概括《旅人书》的思想特色:这是一部质地饱满、内容充沛的大小说。叙事、说理、表意的结合,人性善恶、天使与魔鬼的交融,宗教、历史、道德、艺术、文化、社会学各个门类知识的展示等等,都使这部小说成为了万花筒一般的小说。黄孝阳的这种小说类型是叙事学所谓“百科全书式的小说”。
在这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把自己放在道德理想主义的高地必然会受到诟病,对这些“宏大”命题进行文学化思考似乎老套而悖时,甚至似乎没有当下所谓“新红颜写作”、下半身写作更能招人眼球。然而,黄孝阳选择了一种知识者的思考姿态,一种不媚时俗的姿态建构艺术世界。
在《旅人书》中,黄孝阳以批判的立场走进颓败的历史,介入当下纷乱的现实,在历史与现实的诸多病象中诊断出共同的基因缺失和文化贫血。“旅人”出入于各式“城”时所目睹和遭遇的各种思考和困境,也是我们民族甚至世界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形态和发展困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