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去看老甘

□王保忠

就在眼前,这个统治着我近期小说的村庄。

地球上一个叫甘家洼的村落。

每一次走在村街上,望着这空洞的窑院,破败的时光,我心中都有说不出的茫然、疼痛。孩子们泪珠一般流进了城市,于是这村庄,便像极了一颗年久失修的心。日子的脸色苍白,浮泛,这是甘家洼的冬日,这是火山之间一段被围困的时光。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人、狗,就在这凹下去的日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而从前,屋顶上的炊烟像树林一样茂密,像枝条一样摇摆,像鲜花一样盛开。还有窑洞,房子的山墙,褐色的火山岩站立在村中,像一幅又一幅的油画。绿色的时光,曾经在老火山的视野里茂密着,生机勃勃。

要过年了,我又一次来到这里。

前一天,几吨重的阳光砸下来,将白茫茫的雪野砸开了一条路。我就沿着这条路走进了甘家洼。这是春天开辟的一条路。有融雪的水痕,还有一点残留的冰迹。孩子们就是顺着这条路流向城市的,恰恰与我背道而驰。走的都走了,而来的越来越少。

我记不起究竟有多少次来过这个村庄了。多数时候,我并不曾进入村子的中心,怕老甘看到我,怕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我。还有那条狗,还有那个被我叫做小皮的家伙,也是热情得一塌糊涂。有几次,老甘来县城开会,在电话里小心地问我有没有空,可不可以中午一起喝顿烧酒。我知道老甘很能喝,一口一杯,一口一杯,醉了就摇摇晃晃地走,风一顶,又哗地吐出来。据文学青年安江讲,老甘吐出来的都是寂寞。有时我也想请他喝个酒,又怕醉了后更落寞。所以每次我又很快打消了念头,下回吧,下回喝个痛快。

我想,老甘心里一定存着个美好的愿望,跟我一起喝个酒。现在他就这么斜斜地站在我面前,一个活物。我忽然想笑,这就是我小说里的老甘吗?或者,我这是一不小心走到了小说里?但是不,这是真实的老甘。现实中的老甘。没有小说里的老甘那么沉默,他甚至很幽默。我嗅不惯他窝里的气味,是煤炭没有充分燃烧散出的烟味。炉筒积累的烟垢显然是满了。我说怎么搞的,孩子回来了,不怕中了煤气?老甘笑笑,说这几天有点忙,很快就收拾。

屋子里没一点女人的味道,没一点女人的清香。在甘家洼,男人们负责出去刨闹生活,女人们负责收拾日子,装扮日子。老甘的女人跟人跑了,跑进了喧哗和骚动里。我记起第一次进村,老甘就骂自己没出息,连老婆都没看住,跟人跑了。我一直想象不出老甘的女人究竟什么样子,古典的还是现代的,乡村的还是城市的,风情万种的还是中规中矩的。但她在老甘眼里仅仅是个女人。她会想他吗?会站在年的墙根下望着遥远的甘家洼,想着她的孩子吗?

一个没有了女人的世界,原来就这样,糟糕透顶。火炉的味道。劣质香烟的味道。男人们骚话的味道。我想起了小时候,打谷场的场房,还有队房,就是这种味道。灶上开着一大锅水,水猫背似的一耸一耸的,老甘找了几只大碗,从锅里盛水给我们喝。忽然记起了什么,跑到里屋拿出一只水杯,我一看,是上次进村时落下的。这只杯子在村外瓜棚前的一段矮墙上站了一个黄昏,一个晚上,又一个早晨。老甘想想可能是我的,就给藏起来了。他说这是你的杯子,你的杯子比我的杯子干净。然后他像个女人似的给我的杯子里倒了水。

来就来吧,还带啥白面大米呢。老甘搓着手说。

我坐在炕沿上跟他闲聊。老甘狠狠地抽着烟,他说你的烟牌子好,就抽你的吧。在我们乡下,有句话叫烟酒不分家,谁的烟都可以拿来共享。老甘夸过我的烟,又夸我的文章,他说你写的真好。我就笑,其实我很怕他说我写的好。他一定在不懂装懂。他肯定看不懂我的文章,即便有安江给他讲,他也不一定懂。老甘他活在他的日子里,就像我活在我的想象里。老甘也知道我在写他,写他当村长的这个村,他也知道我小说里的老甘不一定就是他。有一次安江对他说,老甘,你活了一辈子还没上过书,现在上书了就该请客。我听了还是笑,我知道老甘根本不关心他是不是上了书,对他来说,上了书怎样,上不了书又怎样?没用,对他来说真的没用。

我们村,你说咋开发?王老师你一定得搁记啊。

我说,搁记着呢,我跟县长说过你们村。

县长知道?老甘诧异了。

知道,县长还来你们村拍过片子,不过没惊动你。

可能他来时,我又喝高了,狗咋叫也叫不醒。

你也知道这一片都成了国家火山地质公园,开发是迟早的事,你好好守着,说不准啥时肥得流油。

一旁的安江玩笑道,老三,戒酒吧,别等到人家开发了,你喝球死啦。安江一直称甘村长为老三,他是老甘的村民,又是酒友。

老甘瞪了他一眼,又把脸转向我,王老师你得给咱好好宣传宣传啊。

我便吹牛:常给你们宣传呢,我写过一篇文章,那个杂志叫国家人文地理,至少有十几万的发行量,一人看一眼,就是十几万眼了。

我想老甘到底是个村长,他懂得宣传。

我说你们村是文联的创作基地,能帮忙的我一定帮,你一定要少喝酒。

老甘看了我一眼,笑了,大概他也知道不能老这么喝。我知道他心里很苦,他比我小说里的那个老甘活得都苦。男人啊,有了女人可能会嫌弃,喝醉了打她骂她,没了女人,又觉得有个女人管着还真不赖。孩子放假一回来,他不会给他们做饭,不会给他们洗衣服,内心的愧疚一定更重了。

后来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受不了他家的煤烟味。于是这个下午,老甘带着我在甘家洼的村街上四处游荡,在那堵褐色的墙壁前,在高地上的那座庙宇前,在那个坚固的门洞前。天阴着,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有雪。没有阳光,这村庄就更像一个梦。像我做过的一个梦。我不知道是走在他的村庄,还是走在自己的小说里。几个孩子在我们前面奔跑,或鲜红,或淡绿,其中的一个是老甘的。他们的打闹声,笑声,是老甘久违的,也是村子久违的。无比嘹亮。

离开时,老甘非要我带几个粉坨,是前几天他压的。最终,我没有推辞掉。这是乡村过年前赠人的最好最贵重的食物。

我想我得带着,就像我得把甘家洼带着。

走出老远,后视镜里的老甘还立在房院前,两只刨食的黑手操在袖筒里。

2013-06-10 □王保忠 1 1 文艺报 content35344.html 1 去看老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