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凄风苦雨过后，太阳总算出来了，村子里飘起了淡雅的香气。抬头望去，是刺槐树开花了，那么多的槐树，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全都开花了。绿色的枝头，像落着斑斑点点的雪。
可是，婆母看不到了，她躺在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被移到堂屋等待死亡也已好几天了。她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声音，不知道她是否能闻到槐花的香气。内心里，我总觉得这槐花是属于她的。
我已经是第4次来到这个鄂北小村庄，却第一次发现这里是很美的。村民的房子不像北方的那样干巴巴地集成一片，无论是小楼还是平房，都是几户一丛，掩映在绿树中。到处都是绿的，一处一处的池塘，像大地的窗口，明亮地对着天空。村民们头戴草帽，以各自的姿势在田地里劳作。
我不知道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这里住着多少人。但我知道，那田野里劳作的背影已经少了一个，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张床板上就空了。村里的人老了，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消失的，只要被城里的医生判了死刑，就针也不打、药也不吃，就回家躺在床上，煎熬残余的日子。这里没有山，也没有火葬场，他们死后多半还是待在曾经劳作过的田地里。
二
我是在凌晨两点多钟被叫醒的，婆母再也没有力气与死神抗争，她准备投降了。家人一个个都被叫来，围在她的床前，守候她的临终时光。她闭着眼睛张大了嘴艰难地呼吸，一下，一下，像干渴的人去迎接空中的雨，像陆地上一条寻求水的鱼。我忽然觉得，盯视一个人死亡的过程，其实是一种残酷和不敬。她一定不高兴，可是，她已无力拒绝。她哪里都不动，只有嘴巴一张一合，一次比一次弱，最后，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睁开了一半，嘴巴也张开一半，就停住不动了，再也没有空气从那张嘴出出进进。此时，乡村的夜又黑又冷，而墙上钟表的指针在2点40分那个地方继续嘀嘀答答地前行。
后来我一直在想，老人最后睁开的眼睛想看到什么呢？在她还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她已看过她将住进的棺木，看过裁缝给她做的寿衣，这两样东西是她进入老年后一直惦念的，现在她还想看到什么呢？在她满是劳苦和病痛的一生里，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是第73个春天吗？可惜春天在别人的生命中，与她没有一点关系了。
于是，我明白，人原本是不想死的，哪怕这个世界待他太苛刻，给他的只是辛劳和痛苦。我只能这样理解她的留恋：生，是一种本能。既然如此，我们活着的人还有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地活呢？
三
鄂北乡间的丧事习俗令我惊奇。
一片悲痛的哭声很快止息，因为要做的事太多了。消息很快传递出去，一会儿，有人带来了扩音器，到屋顶上安上了小喇叭，哀乐和哭丧曲就在小村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甸甸地响起，沉入村民们已经变浅的梦中。然后，替婆母净身穿寿衣的大妈来了，抬重的人也来了。屋内的一拨人忙碌着亡人上路的装扮，抬重的人就在院子里布置灵柩。最后，棺木被抬进堂屋，婆母被抬进棺木。一同装进去的，有婆母的几件衣服，有一小团一小团的棉花，是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事先在衣领里和腋窝下暖过的，意在用温暖陪伴母亲。
但愿她在那个世界里真的不冷。
可是，她要一周后才能真正地上路呢。这段时间，她就躺在那里，耳边尽是喧嚣。哀乐和哭丧曲每天从早放到晚，灵堂隔壁的房间，麻将哗啦哗啦地响，还夹杂着守灵亲人的笑声。人们当她还活着，只是换了一个躺的地方。人们为她终于结束痛苦的辗转而感到安慰，这安慰大于她消失不在的悲痛。
我去田地里转。看到麦子快要熟了，苦菜花开满了田埂，菜地里莴苣是最多的，黄瓜秧才长出两三个瓣。还有一些地耙好了空在那里，等待播种。我猜想，哪块地是婆母劳作过的呢？我们早就让他们老两口不要种地，他们却不肯放弃。以后，无论是池塘边还是村路上，再也不会有她的足迹了。可在这个小村里，这算不得一件悲凉的事。因为人人都是“草民”，草绿草黄谁会过多地在意呢？
四
一周后的清晨，送葬的队伍早早就出发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开路，鼓号乐队奏起悲凉的民间小调，还有《在那遥远的小山村》，还有《走进新时代》。我盯着婆母的灵柩想，她喜欢这种吵，还是讨厌这种闹呢？头一天晚上已经有请来的文艺演出队和做法事的人闹腾了大半夜，全村的人都来看了，像看文艺演出。这里的习俗认为，上了年纪的人死去是一件白色的喜事，要热闹地送，不能让其一个人寂寞地上路。哪怕活着的时候儿女都不管的人，死了也会得到一个体面的葬礼。这让人不由得想，什么是真正的孝呢？
抬重的人走在队伍的中间，一共8个，就是那天早晨将婆母抬进棺木的那些人。雨后的村路坑坑洼洼，泥水湿了16只脚。遇到难走的地段，灵柩前的孝子要转身对抬重人和母亲的灵柩施大礼，而抬重人休息的时候，孝子要绕灵柩一周，对每一个抬重人再施大礼。这是孝子对抬重人的尊重、对母亲的歉意。当我明白了这含义，内心悸动了一下，也被这习俗的闪光点照亮了。
队伍走得很慢很慢，表示对死者的依依不舍。转过一弯又一弯，路上总是有幽幽的槐香萦绕相随。绕了很远很远的路，到达的却是很近很近的田地。这是一个村民最后的家。很快，一座新的坟墓像庄稼一样出现在田野上，那是一种特殊的农作物。这里没有槐树了，这里有抽穗的麦子，有大蒜、野草，还有花生等待种下。
可我仍能闻到那种素馨的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