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院

味觉里的植物记忆

□刘汉斌

我的味觉一再提醒我,那些咀嚼草根的日子,已然离我远去。酸楚的、甘甜的、苦涩的和辛辣的滋味,隐匿于我的身体之中,常忆常新,而咀嚼草根的日子与我的童年时光一起,一去不复返了。

咀嚼草根的日子里,都是颇具了一些经验和见识的孩子带领着一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去挖野草根,并由大孩子决定哪些东西是可以吃的,哪些东西是绝对吃不成的。在那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代,食物极度匮乏,而人的肚子总是一转眼的功夫就会感到饥肠辘辘。清汤寡水的吃食迫使嘴馋的孩子们挖空心思地去寻找更为丰富的食物。上顿下顿的土豆面,吃着吃着,就感觉嘴里边缺滋少味,煞费苦心寻觅一些不同于土豆面的味道的吃食,是每一个孩子在童年时代的头等大事。

贫瘠的黄土地上,就连野草的种类也是寥寥数种,可供人挑选的种类并不多。人对食物的强烈需求却不仅仅只是因为饥饿,而是一种让人坐卧难安的馋,馋得人不知道究竟该吃些啥好,馋得人心里直发狠。提上一把小铲子,跑到田野里,一时却想不起来究竟该挖啥吃,急得人恨不得照着自己的嘴巴扇上两铲子。

人人皆知的小辣辣,没人知道它的别名,叶片细细碎碎,嫩绿却不妖艳,散布在野草丛中,或簇生,或单生,与其他野草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它埋于地下的白白胖胖的根系,让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想咬上一口,满嘴的辛辣仿佛可以立即将人的口腔扩大一倍,放进嘴里咀嚼,越嚼越香,香味从入口起,一路香到胃里,直香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随身带上一把小铁铲,围着一片叶片嫩绿的小辣辣挖下去,口水就禁不住地流下来。从松软的土里抽出一只白白胖胖的辣辣根,只需用手指捋几下,便可入口了,先是泥土的腥香,进而是一股的辛辣味,就这样一边不停地挖,一边不停地吃,直到感觉辣得心疼,胃脘抽搐,才肯罢手。

春天里,小辣辣的幼叶总是先于其他可以食用的植物拱出地面,每一撮幼叶下面的土壤里,总是藏着一根白白胖胖的辣辣根。就着刚出锅的煮土豆,咀嚼新挖的辣辣根,是一种非凡的享受。这种随时随地都可以得到满足的享受,只有春季才有。

辣辣根是一年中食物最为匮乏时大地奉献给我的童年的最美好的礼物,它特有的辛辣滋味,让我童年的时光无比甜美。

春夏交替,辣辣根不再肥美,地上的叶片开始大量分枝,需要从辣辣根上汲取更多的养分,辣辣根从此开始变得发柴发老,不可再食。

自留地里的葱苗显出绿叶,摘一枚葱叶,卷成卷,蘸上椒盐,放进嘴里,满口生香,要是在这时候有人给你提来一片刚出锅的白面饼子,那真是再给一锅山珍海味也懒得再吃。

从葱叶变绿开始,野地里可以吃的食材就渐渐多起来了,有一种带着甜甜的、涩涩的味道的红根,也冒出了新叶。红根一般不会群生,在某一处找到一棵红根,不见得附近会出现同样的红根,需要人耐着性子去寻找。而我的耐心却偏偏很差,找着找着就不耐烦了,甘草适时进入了我的视线。发现一株甘草,就等于是发现了一大片甘草,甘草的根系非常发达,铲子不够用,铲子只能挖出细小的侧根,而庞大的主根系藏在土层一米以下的地方,孩子们力气小,挖不了许多。甘草根太甜,带着一种特殊的药腥味,嚼着嚼着,心里就发潮,以至于后来看到甘草,五脏就开始抽搐,忍不住想吐。

一树青杏,把我的目光从地面引到高处,我就从花蕾中剥着胎芽开始,一直吃到杏子熟了,结束了,再将杏核砸了,把杏仁吃了,方肯罢休。青杏倒牙,每天吃不了许多,就咬不动了。等到树上的杏子成熟了以后,每个孩子的脸色就和那树上熟了的杏子的颜色趋于一致,个个面黄肌瘦,茶饭不思。杏子从花蕾中出来的时候,就一直酸到成熟,刚到酸甜可口的时候,却结束了。每年只有到杏子熟了的时候,孩子们才能显现出对一切食物的满足和逆反,一个个如同吃过了一肚子的大鱼大肉,根本不屑再吃土豆面。每到饭时,村里净是年轻的母亲手里端着饭碗追着孩子们给往嘴里塞。

无论多么饥饿,孩子们都是本能地拒绝着任何苦味的东西。生活本来就够清苦了,再让人吃一些带着苦味的东西,容易让人萌生一种极度悲观的情绪。可是,有一样东西,就是再苦也得吃,那就是药草,好在人不是总生病,吃药也不是经常的事情。而有的人,却一直吃着药,一日三餐不间断地吃,一直吃到感觉吃药不是最痛苦的事情,而身体疼痛,却没有了药吃,才是最痛苦的。

味觉里的酸甜苦辣味,无一例外全都来自于土地,我们根本不用质疑任何一种可供我们咀嚼的草根和食物,并以此作为成长中的一大乐趣。小辣辣、红根、葱叶、甘草、酸杏以及药草,它们无一例外地构成了我的童年生活中的“人间烟火味”。这些熟悉的滋味,陪伴着我长大成人。

令人诧异的是,一些不知来历的食物不断涌入我们的生活,却没有任何经验供我们参考。我们总是按照惯常善良地生活着,心中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期待。我只好从现时的各种植物的根茎和果实中悉心品咂那些与过往的草根相似的味道,仅仅只是感觉相似而已,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试图降低我们品鉴食物的味觉标准,怀念咀嚼草根的日子,不能不说是表达我对现时的一些食物的强烈不满。

我怀念咀嚼草根的时光,并非一定要回到过去,我只是善意地试图将儿时咀嚼草根的那些情景,植入我们正在行进的生活中,让我们的味觉恢复正常。任何试图伤害我们的事物,都是被我们的宽容给惯坏的,只要我们能唤醒尚存于我们内心深处的味觉记忆,哪怕是仅有一寸土地可供我们种植植物,就不要让它们荒废,利用起来,抵制那些“居心不良”的食物。

2013-06-24 □刘汉斌 1 1 文艺报 content35606.html 1 味觉里的植物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