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之初,带着几分“任性”和“自信”,沙爽放下诗歌面向散文,在迷茫中寻找自己的写作身份。透过她的散文集《逆时光》投射的斑驳之光,我们可以发现,她已如愿,如她自己所言:“是散文在完成我这个人。”
一个作家的文化积累固然重要,做文的技法也不可忽视,这是沙爽散文给我的基本印象。她的思维方式犹如“扇形”,具有一定的纵深,其最显著的特点是,在发力的地方往往不留“做功”痕迹,探寻之处有曲直而清晰的思路。在她的文字世界里,自信与疑问共存,梦境与现实相依,并且都能成为独树一帜的侧面,似乎她不相信全能正面的存在。
沙爽在散文中传达的是她对世界的一种主观态度,从光怪陆离的生活现象到宁静的内心世界,这之间有一条隐秘的道路,直达人类之所以为人的道路。令我诧异的,是她的经验与想象结合的能力。她将生活经验放置于纵横阖捭的想象之中,犹如色彩的变奏,在深度和广度上对经验做着复杂的审美尝试。但她的这种想象又不是毫无规矩的放纵,而是沿着一条切入事物现象和本质的路径,达到细致深远的境界。
文章的境界自然取决于作者的境界,沙爽在文本空间中找到了想象的落脚点和经验的升华之处,这种格局如同硬币的两面,一面是缜密的现实经验,一面则是酣畅的想象流泻。大气而非霸气的韵致出现在把人、物和事放置于历史大格局的思维舞蹈中。《童年的多米诺》是一篇写人的散文,写自己也写与自己童年有关的那些人。显然规矩的叙事是作者所不取的,她不会写成鲁迅的“闰土”,也不会写成高尔基的《童年》,注定,她要揭示在这些人和事背后的隐喻。《逆时光》看似关于历史的重述,但略带先锋性的格调所呈现的是对时间、对历史、对人生、对精神和对死亡的景仰。“世界上已经发生过太多事情,而一只执意向着过去奔走的大钟,不用说,与这个世界早已格格不入。这个世界已经被证明不是诗意的,因此不再需要诸如此类的祈祷和象征”,与此相对的,则是人的亡故:“大钟被摘下来的第二年,他的面容变得像初生婴儿那样透明。他在她的怀抱里,久久地望着她,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时间从反向到正向,是人类精神对回归与现实的犹豫抉择,我们甚至可以将其看作是对幻灭的寓意。
她从对一个孩子的说服,通过语言与现实相比的乏力和无助,思考到生活对人生本质的逆向力量。在那篇叫《柚子》的文章中,我能觉察到从琐碎的经验之中抽出的关于人与人以及人与生活的真诚和善良,或者,这是沙爽面对真实时的基本原则。爱并非一把万能钥匙,在亲情叙事中想象力往往失去魔力,但将情感与艺术表现力混为一谈却是散文创作的一大陷阱。在这一点上,《青春的自行车》充分显示了沙爽的冷静与智性,她像拆解游戏拼图一样把时间打开,却有可能拼出另一个图案,那或许是一个不在设定范围之内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图案。
沙爽散文还有另外两个特征,一个是内在结构的开放性,另一个是语义的多向性。前一个特征来源于米兰·昆德拉对现代小说的定义,用来解释她的散文也是适合的。当沙爽在说一件事情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事情的可能性,我则理解为她试图对事情进行抽象化,以突破语言承载的限度。我甚至认为,沙爽的文本是一只被想象和经验吹胀了的气球,想象和经验在这只气球里起着链式反应,导致这只气球随时有爆裂的危险——她的诗性的叙事张力如此之大,远远突破了某种固定的文体范畴。后一个特征相对好理解一些,语义的多向性不是一种装饰,它指向叙事对象本身存在的不确定性;它与现实的关系,只能是一种比喻的关系,是用文字搭建的一个影像。也就是说,沙爽散文是一种真实的幻象,它们像胶片一样,里面隐藏着变化无常的色彩,它们一旦成像之后,就不再是现实,而是对现实的重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