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文学
我家楼前有3棵槐树,高到6层楼之上,这是整幢楼前最醒目又最容易被忽视的风景。清明刚过,槐树有了动静,一只布谷鸟在午后的树梢上鸣叫,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很多人认为,布谷鸟只有乡村才有,其实这是误解,北京故宫里的古槐树上,布谷鸟常在黄昏时刻落脚,而且不止一只,它们东一声西一声地叫着,让古老的建筑焕发生机。不过,很少见布谷鸟有成双成对在一棵树上的,这可能就是布谷鸟孤单、忧郁的天性吧。
我把这种文字和叙述看作文学,由此我确信,文学是与生命有关的。由此也确信,文学需要一双文学的眼睛,还需要一颗观照生命和追问生活的心灵。
故事一:回鹿山
回鹿山在塞北坝上草原,是我的出生地,地名出自一个还算动人的传说。《回鹿山》这个作品起笔在2003年春天。那段日子,中国正经历着一场空前骇人的瘟疫——“非典型肺炎”。此疫后来被西方医学界简称为“SARS”,但这丝毫不会减轻国人对肺病的恐惧。正是这种集体意识上的恐惧,让我突然想到战争、死亡和一个老兵存在的意义。父亲曾是一名老兵,参加过抗战和解放战争,两次战伤,九死一生,然而,当他回归故土成为一个农民后,厄运却刚刚开始……
的确,战争并没走远,新中国建立,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有千百万个官兵死了,也有很多人靠勇敢、智慧和运气活了下来,其中一小部分战将,成了金字塔的最顶尖部分。而那些侥幸活下来、回归故里的老兵,却生活艰难,晚景凄凉。老兵们不是英雄,更不会成为卡莱尔笔下的英雄;这些籍籍无名的人,即使罗兰再世,也不会成为他笔下的巨人;他们不需要军礼,不需要墓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需要。这些被称为“卑贱者”的灵魂,山谷和野草间的灵魂,痛苦而喑哑的灵魂,却把“不要仇恨”的精神传给下一代,又下一代,这是一种无比顽强又高贵的品质。《回鹿山》中的父亲,在两场战争中的作用也许是无足轻重的,虽然有子弹击穿了他的身体。我甚至不知道,战争留给父亲的回忆是快乐还是悲伤,但作为一个弱小的父亲,眼见一个拼命寻找人生出路的儿子马到悬崖,他再次向命运妥协了——他坚定地把儿子送进了军营。这就是一个父亲的全部,而不是一个中国老兵的全部。
《回鹿山》原定名为《父亲》,是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2012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更名为《回鹿山》。
是春天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促成了这部书,这种体验很特别。深圳批评家于爱成刚刚读到此书,他写道——
类似《回鹿山》这样的非虚构作品,2009年至2012年在海峡两岸出现了具有代表性的齐邦媛《巨流河》、龙应台《大江大河》和侯健飞的《回鹿山》。《回鹿山》不仅写下作者前半生的自传,更重要的,作品透过个人遭遇,触及了近百年来现当代中国种种的转折、个人和亲人的苦难遭际、家族个人跟民族国家的关联、作家的悲欢忧患和对战争、对人性的深切和温暖的认知;还有作家解剖自我的勇气。
故事二:红鬃马
2012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北京还沉睡在盛开桃花的余香里,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接听后,是大姐夫雨生。
……
雨生在电话里第一句话是:“是他老舅吗?”
这是雨生惯用的语式。“他”是泛指,泛指雨生的儿女们,一共6个,2男4女。几十年如一日,不论是在电话里,还是当面,雨生与我讲话,从来不叫我的名字,都是用“他老舅”相称。
……
我少年从军,离乡日久,与雨生谋面的机会有限,通电话的机会也极少,总之,几十年来,大姐夫雨生与我的所有交集,都是关于大姐和外甥、外甥女们的闲事,从来没有为自己主张过什么,一次也没有过,这就是我和雨生的关系。
这次电话却很意外,不是大姐走了,是他自己遇到了麻烦。
在确定是我本人接电话后,雨生说:
“公安来抓我了,车已经到了门口……”
“什么?抓谁?”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两秒后问。
“抓我啊,公安来抓我……唉——”
“唉——”是无奈和绝望的语式,这是长长的一口叹气,我听得懂包含的所有内容。
我愣住了。
以上文字出自“回鹿山非虚构系列作品”第二部《红鬃马》第一章第一节。这本书的内容仍然是一个父亲与六个子女的故事,但这个父亲的生活和命运更令人回味。《回鹿山》得到业界和亲友的好评后,我像一个迷路20多年的孩子,突然找到了一条回家的路,这条路就是文学之路。
故事三:故乡有约
耶稣是先知,但在故乡,先知是不受尊敬的。有一天,耶稣正在布道,门徒告诉他,他的母亲和哥哥来了,想见见他。耶稣回答说:谁是我母亲?谁是我兄长?你们就是我母亲,你们就是我兄长……这是一个崇高的信仰原则。有人说,人与信仰的关系,高于人与人的关系,高于人伦关系;也有人说,政治家和艺术家常常有崇高信仰,有崇高信仰的人是可以不顾亲情和家庭的。我是一个平凡的小文人,没有什么崇高的信仰,所以不接受这种观点。
《回鹿山》出版后,我文学路上三个领路的老师王宗仁、曾凡华和刘增新分别祝贺我。这让我决定用一本书来纪念我们的师生情谊。
我常说,青年写作者走上写作之路,除了我们常说的天赋和机遇之外,引路人尤其关键。我其实没什么天赋,文化浅底子薄,写作只是兴趣浓厚一些罢了。但是,从军之初恰好让我遇到了贵人,三位老师的言传身教让我明白,文学可以虚拟生活,却不能虚拟情感。文学既不高贵,也不卑下;文学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从入世观来说,文学不仅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能改变别人的命运。为了鼓励我这个小小的文学苗子安心军营,好好写作,老作家顾工曾以书信的形式写了一篇《你点燃出山的灵魂——致战士作者侯健飞的信》连同与我的合影,发表在当年的《解放军报》副刊……如今,几位老师虽然都已退休,但他们的笔却一直没有闲下来。
2012年年底,我出版了第一个小说集《故乡有约》,这是一个学生对老师们的答谢和祝福,是一个文学追梦人的浅浅脚印,也是后来者或能解渴的一杯凉茶。
结语:幸福
2013年春天,我被总政选送到鲁迅文学院学习。宿舍在6楼,窗户朝南。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到了西天,逆光里,高高的杨树枝条被对面灰黑色的楼墙隐没了,却能看见杨树细碎的叶子在风中一簇簇跳动,好像无数朵淡绿、微黄的野花,在半空中一层层绽放。楼前花园里,中国现代文学大师们的雕像掩映在怒放的桃花丛中;三五十棵不同年龄、不同长相的柏树安静地生长;那个随形就势的池塘里,一群群红鲤很像性格不同、志趣迥异的文人墨客,它们随性组合,缓慢游移;还有三只不知何时在花园安家的猫,一只大黄,一只花狸,还有一只灰色的小可怜。每到黄昏,华灯初上,花狸就蹲在池塘边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看。此时,清澈的池水中有两棵柳树的柔曼枝条在微微颤抖,成群结队的红鲤游过去,再游过来。接着,就是青年作家们满脸幸福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