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恩明和文学确有不解之缘。他对文学的热爱与生俱来,一以贯之。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我看也摆脱不了笔墨生涯。另一方面梁恩明的文学情缘并非作为票友而存在,应该说,他是一个有独特个性的作家,其作品的意蕴、作品的艺术传达极富特色,经得住岁月的汰洗,我不妨拈出三点,以概其余。
读《人生逆旅》,首先使人感到的是作者的真实。我这里的真实主要指的是精神的真实。文学创作说到底是作者的心灵和情愫的审美对象化。人的精神世界在很大程度决定了文章品位的高低,人性中最本真的东西是文学焕发光彩的源头活水。现在很多所谓的文学创作最缺失的就是这一点。人事丛脞,人生多故,反掌荣辱,转浊盛衰,使人戴上了厚重的人格面具,再加上社会的浮躁,说谎成本的低廉,所以“贾雨村”、“甄士隐”一类的人物最容易粉墨登场。写文章成了写面具,自传成了他传,他转成了自传。作者都是恂恂如也的君子,以至于钱锺书先生浩叹“文章不足征人品”,“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这是文学的异化,也是文学的悲哀。读梁恩明的散文,所以生了这些感慨,正是因为其作品的个性化,情感的自然真挚,人品和文品的一致,和那些“伪文学”判然有别。《再相逢》是一篇带有回忆性的文章,写的是高小时的班主任老师张星茹。按照通常的写法,往往是对老师的颂扬。作者的开篇则是:“三十多年过去,她留给我的感觉:是一位过于威严,不苟言笑,很让学生惧怕的师长。老实说,我一点不喜欢她。”继而以冷峻的笔墨状写了在封闭的年代中一代学子心灵的苍白和扭曲。作者批判的眼光实际上并不是针对具体的人,而是有很强的社会批判力量。经历过那个荒诞岁月的人,心中都会留下阴影,而梁恩明富于个性化的书写,尤其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兄妹之间》以祭奠父亲的事由,写了作者和四妹的隔阂。这里面固然有因经济地位的不同和价值取向的差异造成的观念及情感的落差,也有岁月悲剧酿成的历史伤痕和自身的愧疚,千头万绪,说不明、道不清,呈现出心理学上典型的“杂糅感情”。而文章结尾的祝愿把这种情感表现得十分真挚:“我只愿你的在天之灵,保佑四妹,她才四十岁,她的人生太艰辛了。我不希望她像我,但也不希望她像你一样走完她的人生。父亲,你听见了吗?”这是从心田中汩汩流出的情愫,自然而真切,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莫斯科郊外的老人》则是一篇带有英雄情结和沧桑感的文章,但同样真挚自然,没有作秀的成分。文章写了一个当年参与过反法西斯战争的红军老战士晚景的凄凉。如果我们把血性贲张、金戈铁马的岁月称为史诗,那么,平庸懒散、浮华空洞的现实就是“散文时代”。正是在史诗和散文的交织中,作者感慨系之。他敏锐地捕捉到现实中英雄主义的缺失,感伤一个伟大民族的褪色。另一方面作者对这位老人的礼赞,正是自身英雄情结的外化和投射。“我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不起眼的老人,竟是我心中崇敬已久的稀世英雄。他祥和的皱脸,一点不显当年横扫过狂魔的霸气,一点不像他周围的后生们,个个冷漠自傲,还把没落帝国的荣耀强撑在脸上。老人显然也很鄙视他身边这些无视他存在的后生。”这里感情的倾泻取向分明,彰显了一个人的真性情。文如其人,老生常谈,然而谈何容易哉!在梁恩明的文章中,我们感到了两者的合一,确属难能可贵。巴金先生晚年讲的最多的是“讲真话”,实际上,文学进步的逻辑前提就是从讲真话开始。
文学传达感情,文学也传达思想,甚至在一定的意义上说,思想是文章的灵魂。梁恩明有独立思考的品格,他不人云亦云,随声附和,乃言他人所未发,辟他人所未辟之境。而且往往一言既出,发唱惊梃。但是他的识见并非“短笛无腔信口吹”,而是做到言必有征,语无虚发。这很得之于他数十年的积累。人们常说,有多大的经历干多大的事。就人生沧桑而言,他明显较常人丰富。加之他阅读面广,特别是对历史尤其是军事史的谙熟,使他有了发言的底气。又因为多年的周游列国,有了可资参照的比较。所以他为文的纵横捭阖,激扬文字,酣畅淋漓,很容易给人以感染和启迪。《朝鲜行》中对当今朝鲜现状别具一格的理解,就蕴涵了他自己的人生感悟和对中国60年变迁的颖悟。《旅欧感叹(二题)》发出参观凡尔赛宫的感慨,折射出了思想的光芒。特别是以凡尔赛条约对日后法西斯德国肆虐世界进行的反思,就蕴涵了深厚的历史知识根基。而《北欧六日记》对世界各国社会制度选择的多样性,对北欧福利社会的认识,就得力于多种国度参照系的比较。作者摒弃了线性思维,思维的发散和广阔度有如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大千世界、辨异析疑、人生憬悟,无不扫而包之。这在他2012年的新作《贝加尔湖》中更是得到了淋漓的表现。作者多维度的思考和旅游的移步换形中蕴涵了丰富的历史和现实内容。从苏武牧羊的苦寒到《尼布楚条约》的荒诞,从西伯利亚军团的神勇到高尔察克的迟暮,从内战和外战的关系到今天俄罗斯民族对战争的理解,历史风烟弥漫于字里行间,作者遄飞的逸兴、仰天的感喟,颇有壮士铜头铁琵琶唱大江东去的气概。而其中对俄国十二月党人的评骘,尤其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贝加尔湖和邻近的伊尔库茨克,是当年十二月党人的流放地。东西伯利亚漫天的风雪,仿佛已将这段历史深深埋葬了。“可我很难将教室里纸糊的破窗、昏暗的油灯,还有墙上那小孩幼稚的图画,与一个出没于宫廷的贵夫人相连,更难把将军的英姿还原在炉火燃烧的铁匠铺里。而这,又恰恰是十二月党人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发出的光和热。或许,当年这里的民众并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但他们在这里,耗尽心力所做的启蒙,却得到了当地民众深深的爱戴。”作者这段诗性的文字交响着历史的华彩,进而迸发出智慧的火花:“伊尔库茨克,这个远离莫斯科的州府,最容易闹独立的边陲,在苏联解体时,竟然没有脱离俄罗斯,自立为国!不知是十二月党人在这片蛮荒的土壤里,最早播下了俄罗斯文化的种子,还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与十二月党人有剪不断的魂影?”“昨夜下过一场大雪,这里的枫林红了。我的朋友说:那是十二月党人的血染红的。”行文至此,你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善思和卓识,它大大超越了一般作家舞文弄墨的风月谈,而有了思想者的风采。它既是对十二月党人的礼赞,也彰显了文化的力量。
当然在表述上,梁恩明也并未让思想“裸奔”,他把散文的叙事、写景和随笔式的议论有机融合,羚羊挂角,天然淡泊。《贝加尔湖》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同样有生动的体现。像《尤科长》《肖二娃》《赌局之外》等都是有代表性的作品。其中《尤科长》是官场小说,作者以轻松的笔墨塑造了令人发噱的小公务员的形象。《赌局之外》则写出了商海沉浮、官商暧昧、尔虞我诈的社会众生相。《肖二娃》更值得关注。作者善于在特定的语境中塑造人物,环境的描写和人物的精神世界丝丝入扣。他描写的那个小巷密布、垃圾四散、喧闹嘈杂的棚户区,正是肖二娃这一类人物精神的物态化。肖二娃们为改革支付了成本,但并未真正享受到改革的成果,是被边缘化了的零余者。小说写道,“世道在他们眼里颠倒了,他们疑惧改革的前景而怀念过去。这就是他们思想的主流。”“老人还在说:‘二娃的神经可能出了毛病,他这个月一天到晚就睡在床上,起来就抱起吉他又弹又唱,四邻都在笑,说他只吼得来《国际歌》。’”肖二娃们的精神状态和心中积蓄的愤懑由此可见。作者还善于用细节刻画人物,其中的一些观察可谓入木三分。聊举一例,以概其余。“斜对门的张婶,这时端出一盆热气腾冒的滚水,搁放在张三娃的脚底。五大三粗的张三娃拧鸭提刀,鲁莽地背过鸭颈,横刀一抹,还没见血,就甩手放生。扑闪乱蹿的跑鸭,仰颈一声哀鸣,喉头一股血涌,血珠淌浸在地面,牵出一绺喜庆的红绳。张婶佝腰在笑,提刀拭血的张三娃也咧嘴在笑。从他们杀鸭取乐的发泄中,从他们欣赏活物临死前痛苦的呻吟中,我仿佛觉得满天的阴霾都塞进了胸中。”这是小巷风流,这是小巷的精神生活,这是底层草根的精神图谱。他们都是本分的人,他们也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如何让他们也尽快富裕起来,如何让他们有健康的精神生活,这的确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忧虑的深广和表达的练达都发人深省。
男人的阳刚、血性、力量的劲道,乃至某种攻击性,构成了梁恩明文学叙事的基本艺术风格。这也许和他是重庆人,有“巴蔓子”的遗风有关。生活中的梁恩明给人的印象就是执拗、坚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还要撞的人物。加之他善于辞令,雄辩滔滔,辩才无碍;发而为文,就成了一种难得的气势和文学特有的“气场”。他的作品“令人看了神旺”,其源也盖出于此。但另一方面,一味的强悍也有用力过猛之嫌,所谓挠挠者易折是也。梁恩明于此也早有会心。他文章的风格在强势中也同样跌宕有致,摇曳多姿。除了情感的真切和长于写景外,其文字突出的特色是幽默。哲学家康德说过,幽默是理性对对象的自由戏弄。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讲,幽默则是人的一种气质,它多表现为通达、机智、自嘲和笑对人生的乐观。正是幽默的介入,使梁恩明的文章增添了灵性和活气,也大大缩短了读者的阅读距离,甚至可以说,他文章的节奏是以幽默来调节和转换的。《旅欧感叹(二题)》中,作者有一段文字,是写因被洋人视为“另类”而生的感慨:“现在的文明人,肯定在世上是最先野蛮的。要当君子,必须先学会做小人,学会做贼。我们最大的遗憾是:做贼做迟了,所以才是贼。”在这段痛快淋漓的反讽后,作者继之以一段幽默的叙事,把他在荷兰国艺馆做“活雷锋”拾金不昧的故事描绘得活色生香。最后是失物者,“那两位女郎,文明血统的高贵女郎,在向我,蒙昧丑陋的我,真诚地、恭敬地,深深鞠躬。这时,我内心的欢愉,简直比拿了她们的钱物还要畅快。”这种在诙谐中的柳暗花明,富于情趣,增添了文章的魅力。还要说的是梁恩明的幽默不是刻意为之,往往随意点染,源头活水,不绝而来。现在不少人的作品不耐读,缺乏灵性,是和情趣及幽默绝缘有关。写文章需要有一个相对自由的心境,你要摆出一副寡妇脸,或是一味正人君子相,那就正如鲁迅所说:“可多么讨厌!”而梁恩明的文章在这一点上也给我们以启迪。
前贤有云:非人磨墨墨磨人。说的是文字生涯的艰辛和对人生的消磨。不过,梁恩明未必如此。尽管写文章对他来说只是余事,但他磨墨盎然,快乐写作,斯亦性之所然也。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官海弄潮,商海弄潮,文海也弄潮,而且都要弄出个玩意儿来。这是梁恩明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