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谁是谎言制造者

□胡学文

狼来了的故事,是成年人教育孩子的经典教材。这个故事有太强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教育者是严肃的,但他们会认可这个逻辑吗?会按这个逻辑行事吗?很可能刚刚讲过故事,讲过道理,转身他们就会……做什么?每个正常智商的人都心知肚明。

不质疑,是因为需要。这个故事就这样代代相传下来。

我的外祖母十五六岁时被外祖父从一个山沟带到塞外,直至去世,近60年,再没回去过。但她对她的家,对她出生的村庄的想象从未间断。出嫁几年后她的弟弟才出生,这个消息是别人带给她的。花甲之年,她弟弟来看她,这也是她生命中仅有的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说太远了。多年之后,我开始质疑外祖母的理由。那段路百十公里,她未能回,极有可能是不愿意回去。当她骑驴离开时,已从头脑里把自己和那个家剥离。她是外人,终究要离开,终究要嫁到远方。这是上天的安排,是她的命运。她心理上的路远得难以丈量。谎言不只是给他人的理由,更是给自己的理由。在漫漫长夜,在她不算短的生命历程中,那是她的食粮和支柱。

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中,我最不喜欢《三国演义》,因为有太多谎言。在战争中,谎言有着鲜艳的色彩,因为谎言与计谋相关。所谓的权谋文化其实是谎言杂烩。《三国演义》是典型的谎言教材。据说“史”是独立的,但没有哪部史是百分百纯正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读史就是读谎。没有哪个人喜欢谎言,但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谎言之外。就像药,没有人喜欢服药,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终生不服药。

我讨厌谎言,却又为自己辩解,这就是荒谬所在。现实世界如此,我根本无法做到超然度外。但,是不是还有其他可能?一个不会说谎,不能说谎的人能不能正常地生活?当然应该有的,不是人的可能,而是文学的可能。

略萨在《文学套盒》中提出文学起源于反抗的观点,人在现实生活中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于是借助文学来实现。我认可这个观点。那么谎言呢?现实生活中不得不依赖谎言,文学中可否彻底摆脱?夏冬妮这个人物活得很艰难,但我还是让她战战兢兢地前行。这样的人物无疑会带来叙述上的问题。她生活在现实中,必然和周围的一切发生关系,必然受制于这个世界的观念,必然和俗世背离,因此随时可能让叙述陷入沼泽。但危险某些时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我喜欢有挑战的叙述。

“多年后……”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经典叙述,令许多追随者着迷,模仿戏仿这样开头的小说实在太多,我也在小说中间用过不止一次。确实,挺舒坦的,但没有惊喜。后来读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罗莫》,在小说的后半部读到这样一段:“多年后,神父……”甚是惊疑,原来,胡安·鲁尔福早这么干了。再读这样的句子,我脑子里浮出的不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而是胡安·鲁尔福。就像看到小说中的傻子,我首先想到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首创者永远是了不起的。

以时间开头的叙述还有,比如:“很久很久以前……”这是经典的民间叙述。初看没什么特别,但稍加琢磨,这样的开头其实是非常有价值的。因为时间不确定,具有永恒性。时间的永恒意味着故事的永恒。第一个这样讲述的人,应得文学勋章。

文学的田野已经矗立起许多标志性建筑,巴尔扎克式、狄更斯式、福楼拜式、托尔斯泰式、陀思妥耶夫斯基式、契诃夫式、卡夫卡式、略萨式等等。以今天的标准衡量,有些建筑已经过时,比如巴尔扎克式,欧·亨利式,极少再有人用。但毕竟,他们曾经存在过,现在依然存在着。世人的目光可以越过他们的头顶,却不能无视他们。写作者都在努力搭建自己独树一帜的房子,但很多时候,房子无论外观或内核都与他人区别不大。也正因为这样,写作者需要不停地搭建,惊喜也许永远不会有,但,谁又说得准呢?

一个谎言过敏者,一个不得不生活在谎言中的人,把两个人放在一个故事里,那会更精彩些,但这样的叙述不会有惊喜。我想拧一些,文学不就是作者和自己较劲儿吗?我拧了。可能我说谎了。

2013-12-23 □胡学文 1 1 文艺报 content36674.html 1 谁是谎言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