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少儿文艺

《班马精品文集》:

一种理想的童年精神

□方卫平

2013年8月,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中推出了八卷本的《班马精品文集》。阅读这套文集,我再一次被班马儿童文学写作所具有的强大、独特的艺术个性所震撼。例如,他的写作常常指向这样一些特殊的精神关键词:旅行、远方、荒野、太古、幽秘以及野蛮。

仔细探究,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些在班马个人的儿童文学精神图谱中相互关联的词汇,它们共同传达了班马对于当代童年精神、童年美学以及童年教育的独到见解。这些词语无一例外地与一种时间或者空间上的绵延感、辽阔感有关,与此相应的,他的许多作品都倾向于选取大海、太空、密林、高原、长江、峡谷、沙漠、荒原这一类充满时空苍茫感的场所来展开故事的叙述。

收入《夜探河隐馆》的4则幻想故事(《池塘之谜》《暑假的野蛮航行》《沙漠老胡》《夜探河隐馆》),场景和叙事的调子各不相同,其文本却都弥漫着一股与人类时空移换有关的沧桑感和幽秘感,不论是池塘底下刻满古文字的千年老龟,黄浦江水底的古城传说和两岸的古镇古园,还是被称为“老胡”的沙漠气旋和埋在沙漠下的远古森林与古城,以及不甘于在时间中沉寂的明代藏书楼,都带有一种悠远、开阔的历史时空的气息。收入《幻想鲸鱼的感受》的14则短篇作品,所叙的故事上至太空、下至大海,远至沙漠、深至古林,大到宽背巨鳍的蓝鲸,小到一只不起眼的招潮蟹,都被赋予了历史时间与思考的重量。长篇童话《沉船迷书》则是将远古的巫术、传说、历史和文化揉入幻想的情节,为古蜀国的“鱼凫”部族构想了一段浪漫的历史。这些作品的取材和情节往往包含了丰富、生动的历史知识和凝重、厚实的文化内容,它们也显示了作家本人在这方面扎实的底蕴和长期的积累。在儿童对于现实的体验正变得日益单薄的今天,班马似乎着意要在当代童年的身心里恢复一种对于真实、厚重的历史时间和空间的深刻印象。

而这种时空感并不仅仅关乎现实,更关乎我们内在的生命感觉。在《孤旅迷境》中,他反复强调“行游”对于童年的特殊意义:“你感觉到了吗,在这个‘世界’之上能够不把自己‘弄丢’,这其实是一件很大的事呀!”“‘旅行’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们不但在外面玩,事实上也是在暗暗培养起关于在一个世界中的‘方向’、‘位置’、‘辨识’等等的能力。”(《福州路口迷失记》)这里,收在引号内的“世界”、“弄丢”、“方向”、“位置”和“辨识”等词,在班马的叙述语流中都有着丰富的复义内涵。它们首先指向旅行的一种当下功利性的现实意义,亦即通过旅行的锻炼,使个体获得应对现实生活的强大能力,这里面包括在特定的空间场域内进行寻找和发现的能力、作出判断的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等等。与此同时,它们也是指旅行对于个体存在的另一种更具隐喻性和哲思性的意义——如果说生命正如一场“旅行”,那么个体在茫茫的世界乃至宇宙空间中,如何认识和理解自身存在的位置,以及在纷繁复杂的生活中,如何寻找和确定自己灵魂的位置,正是这场旅行的要务。假使缺乏“旅行”中的方位感和远见,眼前的日常纷扰和一地鸡毛会很容易地阻断我们的视线,限制我们的视野,进而遮蔽我们对于这世界和人生的认识与把握。而“旅行”正是童年向着世界的打开,是童年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拓展,个体正是通过这样的拓展才慢慢培养起对于世界和生活的掌控能力。

因此,班马的写作格外关注童年的力的美学。在他看来,对于“力”的吸收和释放的渴望是童年的天性,而这个天性在今天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唤醒和培育。为此,他有时是故意用野性的东西去滋养童年。他的一篇令我印象深刻的儿童散文,题目就叫《野蛮》,那种游荡在文字间的强劲、蚀骨的童年蛮力的气息,一直鲜活地留在我的阅读记忆里。我常常想,这里面是不是包含了作家对于身体和精神压抑之下整个当代儿童群体“力量感”消退的一种隐忧?有时候,读班马的作品,我会觉得他的文字里燃烧着一种内在的企盼,即期望儿童能够以一种更强力、更博大的姿态,学着成为他们自己世界和生活的主人。他为少年朋友们而写的《世界奇书导读》,其中百科式的选目和导读充分传达了他对于童年成长的这种期望。

但这也是一种不无危险的力量,在过度“喂食”的情况下,它很可能会膨胀为对身外世界的一种傲然的凌驾和自私的占有。因此,在张扬这种主体力感的同时,班马也一直在寻求着来自另一种力的平衡——如果说前者是个体的一种意欲把握世界的能量感,那么后者则表现为世界自身对于这种把握的抗拒。我们会发现,班马的那些充满“旅行”和冒险精神的生活和幻想故事,一方面致力于张扬和表现人的探求和把握世界的精神,另一方面,在人与自然蛮荒的对峙中,始终存在着人所无法克服的某种力量,它是古林里的“绿色太阳”,是没来由的“野蛮的风”,是幽灵似的“沙漠老胡”。它使我们在与自然面对面的时候,从心底里升起一种与敬畏有关的崇高感,也使我们在为人类文明的功业感到自豪的同时,懂得心怀谦卑地思考这文明的限度。在童话《星球的第一丝晨风》中,作者借“外星人”之口道出了这种限度的其中一个方面:“我们可根本不是为这些人类而来地球的,我们不曾认识他们,我今天来,才看到他们这种两腿的生物突然冒出在地球上,很陌生。”在古老的地球史上,人类仅只是占据了其中的一小点儿时间,这意味着,人并非世界的主宰,而只是这世界的其中一个成员,万千生命的其中一个伙伴。这样的认识在我们心里孕育起一种对于世间万物的敬畏和尊重之情,以及对于地球的一种家园感。

这种家园感,其实也就是班马所说的“星球意识”。在《星球的细语》中,班马用另一种深情的笔法细细描摩着“一花一世界”的宇宙景象。在这里,个体想要探询和把握世界的欲望与力量,自然而然地转化为了与世界的一种平等、友善的相互理解和对话。作者告诉孩子,这才是人类真正得以打开世界的方式。正如在《沉船谜书》中,第一次在湖底见到“瑰丽而又明净”的古沉船景象,老木舅舅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呀,对不起。”这位考古学家从这静默的古沉船中读出了一种庄重的意绪、一种生命的邀请,这句莫名的道歉所表达的正是他内心因此而生的敬重之情。同样,面对古沉船的“考古疑案”,老木舅舅不是单凭考古学的专业知识,而是通过与古沉船的穿越时空的心灵交会,也就是作品中多次提到的“仿古心理学”,才解开了沉船之谜。这个在班马的其他故事中同样被阐说过的“仿古心理学”,正可以理解为一种开阔的生态和生命意识。

阅读班马,我常常惊讶于他能够把一种如此急于自我扩张的童年生命状态和一种如此平和自持的自然生态意识,完好地融合在他的写作里。从他的创作和理论阐述来看,作者似乎倾向于用男孩的形象来传达前一种状态,而以女性的符号来表现后一种意识,但这两者同时又是互融的,它们促成了作品中童年生命能量的一种放肆而又持重、轻盈而又有力的流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班马的儿童文学写作具有一种积极的双性气质,它既充分肯定了主体对于世界的扩张和把控,又强调这种扩张的目的不是对世界的占有或征服,而是去进入它,理解它,并与之形成生命的交融。这当然是一种理想中的童年精神,然而,哪怕是关于可能存在这样一种精神的怀想,也令人对我们今天这个世界的未来充满了遐想。

2013-12-27 □方卫平 《班马精品文集》: 1 1 文艺报 content36756.html 1 一种理想的童年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