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坐下来聊天或者读书,发现很多人在谈自己诗歌写作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音乐的作用。尤其是在写一首较长的诗的时候,没有音乐的陪伴是不可想象的。音乐,就像是灵魂的助产士,它帮助诗人凝神、酝酿情绪,把难以捕捉的情绪架构成可见的文字建筑,建筑里有温度和呼吸的灵魂。
我相信朋友们说起的大约都是真的。我的确从他们的诗里面感受到了十二木卡姆的轻快、莫扎特式的明亮或者宗次郎的忧郁或者维塔斯的绝望,但我之前的确很少有这方面的经验。我是个乐盲,从小就不喜欢说话,有自闭症的倾向。很小的时候,因为身体孱弱不能安眠,很多时候我在深夜里独自睁着双眼,听着屋外不知名的夜鸟鸣叫,或者是某些更微弱的虫鸣。因为经常在夜里醒来,听到这些声音,慢慢地,由恐惧变成了依赖。它们孱弱、低沉,若有若无,仿佛来自树洞、大地的裂缝或者另一个世界,带着亡魂的孤苦,但却抚慰了一个失眠少年无边暗夜里寂寥的时光。
后来,家乡山野道旁新修了铁路。我又开始喜欢上了深夜里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起先依旧是微弱的,然而渐次变得清晰,慢慢地你能感受到大地的微微颤动,继而越来越剧烈。而随着那一声汽笛的响起,你会感到那随之而来的火车碾压铁轨的哐当声,它们整饬、有力、蛮横,毫不顾忌你的感受,直逼胸口。它们让你呼吸急促、胸口发闷,如临大敌,但又无法避开,你只能闭上眼睛,任凭它从你身上蛮横地冲撞过去,然后一意孤行,又渐行渐远,丝毫也不会为你稍作停顿……
后来我终于知道那是一趟发自银川去往上海的K360次列车,经过家乡小站的时候是凌晨3点。那时我从未出过远门,以为那一声声渐行渐远的哐当声只是别人的命运,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趟列车发生什么联系,也未曾意料到有一天我会搭乘它离开生活了20来年的故土。但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同样还是凌晨3点,同样是一趟逐渐逼近的列车,但这一次,我由一个命运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被它裹挟并带走的人。
在此后的10多年里,我被它反复挟持,在它的哐当声里写下了大量有关火车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试图解开陇海线上的人生不等式。但我不曾想到,我踏上的其实已经是一次未竟之旅。它在无数次的重复之后,终于向我暗示出了我的命运之旅的真正朝向:远方。是的,那是一个确定存在的地方。我曾在一首名叫《凌晨三点》的诗歌里记录下了获得神启时的感受:
凌晨三点
有人辗转失眠有人轻轻啜泣
凌晨三点
火车穿过针眼,缝补断裂的旅途
凌晨三点
有人起身去远方而远方甚至还没来得及铺上铁轨
这些年,在由陌生逐渐变得熟悉的异乡,在海边,睡不着的时候,我习惯听涛声,有时汹涌澎湃,有时如歌如哭,有时如泣如诉。那些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波浪声里,仿佛也藏着另一列火车。它从深海,我所不知道的命运的幽暗地带驶出来,但我从未知道它将要开向何方。沙滩肯定不是它的终点。在卸下那些潮水的乘客之后,这一些由涛声构成的虚无的列车,继续在天空中隆隆驶过,它试图抵达的终点在哪里?
“我时常在原地漂泊,却渴望在不确定的远方,安下一个永恒的家。”我写下的这个句子,仿佛是一句偈语,注定了我的动荡。在外省谋生的10来年,我辗转换了五六个工种。大约是2005年底,我在寄居的一座南方县城里的一间废弃的广播播音室里,读到了一组诗,其中第一首,是一首名叫火车的诗。它是旁观者的火车,又是在场者的,它似乎什么也没说,但什么也说了。我无法言说当时读到它的感受,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仿佛这些年所有有关火车的经历,一下子都被激活。它是别人的火车,但却承载了我的所有心境。
在经历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后,我开始写诗了。我想,除了是一个阅读者,我还应该是一个创造者。我带着童年时聆听到的那些细微的声音抒写,我写到一棵树里面垂直奔跑的一列液体的火车,我写海边书系列里面由涛声组成的火车,我写萧关古道里漫长的时光列车,我把自己同样写成一列火车:天色暗下来。车厢内外的光线交换了/彼此的位置。这时,我忽然发现,贴近车窗的外面,有/另一个“我”/它似乎坐在和我一样的车厢,但又和窗外的景物/奇妙地重迭在一起,它/是我吗?这么多年,多少个夜晚,它是否/一直陪着我,默默地在车窗外奔跑?/默默地替我,承担着旷野的寒冷/与孤寂。那些高高的树冠、巨大的山石、阴影,迎面而来,与它/相撞 穿越 后退 又相撞……它真的/是我吗?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对它的疼痛一无所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写下了大量有关火车的诗。我的耳畔始终轰响着火车单调又持久的哐当声。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我必须适当摆脱火车的挟持,我必须让自己学会更加缓慢,学会控制速度,学会用回忆去控制未来的方向。于是,我在有关怀斯系列的书写中,选择了一种更缓慢和低沉的声音。这种声音来自勃拉姆斯,来自勃拉姆斯的大提琴的声音。我是个乐盲,但是,当勃拉姆斯的提琴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找到了我需要的写作节奏:纡徐委婉而又气度沉雄。在这样的节奏里,我的想象里会出现怀斯画中的那幢孤立在原野上的白色建筑,以及宾西法尼亚费城郊外库尼尔山丘吹来的降雪之风。我的血液开始变得澄澈和宁静,我开始了《冬天的秘密花纹》的书写。
尽管我在勃拉姆斯的琴声里对着怀斯画册写下了大量与之相关的诗篇,但我其实对大洋彼岸的这位画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在我以怀斯的口吻写完《遗世录》之后不久,传来怀斯逝世的消息,让我觉得万分吃惊。在完成了两首悼念性的诗篇后,我没有再写下有关这位画家的一个字。
很多读过我诗的朋友都觉得我写诗有时过于冷静、锋利和庞杂,缺少真正的美感。我接受这样的批评,但并不想刻意去改变它。我想我也应该是一个有温度的人,但是我同样发现,我喜欢的情感方式,往往就是近乎零度的处理。甚至激情,我也喜欢那种压抑着的:它在地层下面,炽热浓烈,如岩浆奔突,但上面永远被厚厚的岩层包裹。有时候,我还刻意在上面再放置一湖冰冷的湖水。我用沉在水底的一只铁锚,死死地堵住岩浆喷薄的裂口。
但我想,我其实也是在等待那个能够找到并拔出铁锚的手,如果它来了,我愿意承受它像锋利的月光一样在我平静的湖面狠命地一划,我愿意在铁锚被拔出的瞬间,发出这一生最酣畅的惊声尖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