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特说,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我想,该河流也不能说完全是另一条。斗转星移,人在成长或衰老,河水在流动或更迭,连河岸的额头也被岁月的刻刀添上波纹,但不同的你在新浪潮的变幻中仍能辨认旧河床。我两次求学于鲁院,倒也意外而平静。虽时空置换(譬如从旧校舍搬到了新校区),老师及同学虽有重叠但更多的是新面孔,然问道之心不改。2010年春,我没想到能就读于鲁院第十三届高研班。5年过去,更没想到重返鲁院就读于第二十八届深造班。这种美好的意外,使我单调平庸的生活,迸发了某些活泼或惊喜。
作家宁肯在《鲁院的意义》中说:“鲁十三藏龙卧虎,卧虎藏龙,未来必将成为鲁院骄傲的一部分”。5年前,作为其中一员,比起龙腾虎跃、意气风发的同窗,我胆怯而沉静。与其说我领悟了多少文学真谛,毋宁说我收获了老师和同学的友爱。我跟林权宏等人的情谊仍在持续。林权宏认为我的高谈阔论于创作有益,而我受惠于他教的太极拳。于是,“回炉”的这些天,我常在练太极。
彼时,我对文学有固执的理解,但也确实有白云般散漫的天性。我没有难题亟待解决,更从未茅塞顿开,也不可能迎来什么创作的井喷期。由此,我不是一位好学生,不善于学习或交流。但我仍深深受惠于鲁院,犹如草木受到土地及雨露的滋养,虽非立竿见影,但更内化而沉潜,一切都显得自然而深刻。5年来,我恐怕很难说是“纯粹”的诗人了。我成了写作的跨界者。我的写作有很大的偶然性。有东西就写,不硬写,不计成败得失,不到非写不可不动笔。我不知道下一本何时动笔、要写什么——我只是持着铁风筝去捕捉文学天空的闪电,而难以预测及控制其后果。套用法国作家基尼亚尔的话说:“我在读写中有一种不寻求达到目的的等待。读书就是漫步。写作就是游荡”。我在诗、散文和小说三条路上交替奔走,犹如猎手常捉到意外的猎物。5年来,我发表了中短篇小说38部,逾70万字,发表散文30多万字,出版两本散文集,也获了几个小奖。我的诗人形象遂被颠覆,被认为是闯入小说界的不速之客。但诗确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对诗性的追求贯穿了我的写作。这5年,我完成了“地下人”中篇小说系列,先后在《芙蓉》《花城》《西部》《西湖》《青春》《作品》等刊出。
我两年没写东西了。我的生活遭遇了转折,不能静心,也就无法写作。此时,我有了“回炉”的机会。我没有更多想法或计划,但这是我恢复平静的契机。我们这个班,有深造或回炉的说法,班上有很多让我敬畏的名家或新锐。有的作家堪称杰出,我认为已无需深造,这恰好说明了鲁院的魅力。仅就我而言,远未完成,确有回炉之必要。能否百炼成钢先不说,但回炉,至少意味着被重新冶炼,锻造,淬火,一番锤炼的痛快免不了。我虽无立马蜕变之期待,但鲁院对我的启示、帮助或点化,亦并非空想。
无论生活还是写作,我都崇尚自然之道。我对写作没有规划,没有目标,却有某些坚定的倾向性,譬如我注重先锋实验意图,这纯是喜好或天性使然,并非故作另类。这跟主流或浪潮格格不入,也不合时宜。连当年披坚执锐的“先锋派”都纷纷转型并成功占领市场或屡获大奖,俨然是浪子回头或媳妇熬成婆了。而我认为中国的先锋写作才刚萌芽便已溃败。我除了实验性写作,别的又没有兴趣。这次回炉,我希望能就自己的文学理念,或明或暗地跟老师同学有一个讨教、印证或交流的机会。这可能会在不同维度上丰富或拓展我的视野及思路。
我喜欢的小说家大致有两类:一是传统的、既有的小说艺术的集大成者,譬如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是新异的、陌生的小说艺术的开创者,譬如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前者被称为传统派或现实主义作家,拥有更多读者和追随者。后者被归入现代派,读者只有“无限的少数”(两者之间有莫拉维亚、福尔斯、辛格等等)。我偏爱创造了另一种现实的小说。例如卡夫卡的《城堡》、叶·扎米亚京的《我们》、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等。上述小说面貌各异,但因其内部吹奏的诗性之声,仍可归为同类:譬如都有探索性及形式感,有巨大的独创性及想象力。叙事神出鬼没,打破线性叙事而有复调效果,文本呈开放性。富于洞见,对人性探测达到罕见的深度。语言有穷尽,现实却无限宽广、丰饶和复杂,不管从哪个窄门入去,大作家都揭示了人物的内在心理、事件的细小分岔及事物的隐秘边界,指向开放、未知乃至神秘之境。米兰·昆德拉说,小说的最高境界是诗,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做到了。在我看来,博尔赫斯的小说更有说服力。阅读改变了我的创作,犹如风暴摇撼树冠或水土改变树根。这次我重返鲁院,带了16本书,就包括上述小说。重读经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回炉。
赫拉克利特还说,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由此,返回也是出发,至少是必要的休整。我第一篇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2005年第9期),10年过去了。我没有能力成为集大成者,但也梦想在前辈从未涉足的文学荒野留下脚印。有论者认为,我这样的写作难免吃亏。不要紧。正如弗罗斯特《未走之路》一诗云:我选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行走,/结果后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曹明伦译)在我漫长而散漫的文学之旅,得以两次在家园般的鲁院停驻、修炼和补充给养,是我的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