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广州番禺,我刚懂事不久,大约五六岁时,父亲就教我:“早上见到伯伯叔叔阿姨,都要叫一声‘早晨!’(即‘早上好!’)这是礼貌。”年三十晚上,父亲又说,年初一见了大人,要说:“恭喜发财!”
我记住了。那年初一早晨一出门,碰到一位邻居伯伯,我脱口而出:“早晨!恭喜发财!”那伯伯很高兴,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我马上回家,把红包交给父亲,说是邻居伯伯给的。父亲说,人家给的是“利市”,要说“多谢!”
此后两三天,我一连接了十多个“利市”,“利市”里有钱。一句“恭喜发财”,换来一个“利市”,这钱赚得容易,我心里很高兴。小小年纪就开始爱钱,那几天,我的嘴特别勤,几乎逢人便叫“恭喜发财”。凡能挣钱的大人,都乐于讨彩。他们口袋里装着一把票额很小的“利市”,专门应付小孩子。这也是当地的风俗,小孩子从小就学会了随俗。
“利市”是广州人的独特叫法,又称“利市”或“利是”,取其有利于办事,有利于生意,大吉大利、好运频频等意义。其实,这几个叫法古代就有,“利市”一词见于《易经》,带有本少利多的意思。生意人爱用“利市”的说法,就是希望得个好运。不知为什么,只有广州人保留了这个说法,并把它等同于“红包”。《现代汉语词典》没有采用此意,只说它是“赏钱”,或“好兆头”。
1948年年底,父亲带着我和姐姐(母亲早几年已去世),从番禺回到原籍梅州大埔县。到家不久便是春节。我发现,家乡不兴发“利市”,村里人无论亲疏,没有人发“利市”的,连“红包”的说法都没有。不仅村里,镇上也不兴。我在家乡10年,直到1959年离开家,仍未见有改变。其后我在上海读书6年,也未见未闻红包之俗。
来北京之后多年,过春节最关注的,是副食品的票证发了多少。单位里、朋友间都无人包红包。到同事家吃饭,也不带红包给同事家小孩。那年春节,老同事老郭、老张夫妇请我和小黄到他家吃饭,我们什么都没带,吃完饭拍拍屁股就走,现在想来很不礼貌。
倒是我有两位中学同学,也是夫妇俩,那年春节请我们在京同学吃饭,我们按家乡习俗,买了两三斤肉前往——肉票是凑的。他们家有小孩,我们毫无表示。家乡老习俗,从不给小孩单送什么。现在看,这更是不讲礼数。
20世纪90年代初,我有两位在京工作的同乡同学,春节见面时聊及回家乡的事。他们都说,现在了不得了,春节回一趟家,光红包钱就花了1000多。他们都已是第二次回家,第二次比第一次花钱多。我说我离家乡已30多年,还没回去过过一次春节。他们说,“你得趁早回去,越晚越回不起。现在家乡富了,红包太小,人家说你抠搜,大了你给不起!”我只是笑笑,不过让我惊讶和感慨的是,乡情变化竟如此之大。
我想起2000年,我堂嫂从美国回来,她让村里妇女都来家,每人发一个红包,每个200元,共发了5000多元。她是从家乡到越南,后移民美国的。不知她是随了何国之俗。看来发红包,在华人世界里具有普遍性。
发红包,一般是老人给小孩子发。而在我自己家,以前无此习惯。儿女小时,春节也不给红包,到了上中学时,才给一点作压岁钱,为的是供他们平时的零花,也没有特意用红纸包,更没有特意去买精致的红包。现在,孩子已经有工作,自己能挣钱,从好几年前起,就开始给我们送红包。每年年三十夜,总让我们坐在沙发上,先给我们行鞠躬礼,再说几句感谢的话,然后恭恭敬敬地给我们各送一个红包。他们以此表示孝心,也算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回报,此举让我们深感欣慰。
红包的含义从来都很正面,它总是代表喜庆、好运、吉祥,也代表一种美好的祝愿。送者和接受者,都有一种吉利感。后来,它在有的人那里变了味,成了进行贿赂之物。这不正常的演变,一直遭到国人的唾弃。
近几年来,红包的含义更多的是顺势的延伸和发展。特别是互联网红包,先是为了娱乐,同一群里的朋友,发过来抢过去,求的是开心;后是为了营销,让一些品牌增加了曝光机会,促进了商家营销效益。现在,手机抢红包,又变成了大众化风潮,全民参与,商家热衷。“利市”的本来意义只是一种愿望,现在却成为一种实际行为。
如今,无论是消费、金融、还是政府的生活服务,都已经在走向互联网 ,在春节期间,通过红包来对用户“示好”,这是潮流所致,也是生活的必然。抢红包已经成为国人过年的重要活动,也成为了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新“年俗”。我已是年及80岁的老人,赶此风潮已感吃力,时有望潮兴叹的感慨。
世事悠悠,变化万千。“利市”的内涵,还将会有怎样的演变,难以预测,更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