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华文文学

曾晓文《金尘》:

金如尘飞 沧桑凄凉

□公 仲

曾晓文

纽约这花花世界,无奇不有,而一场送葬大观,万人空巷,蔚为壮观,可谓一绝。作家曾晓文在小说《金尘》开篇就描写了纽约的这场惊世骇俗、规模空前的出殡大游行:“曼哈顿唐人街上的多家店铺,大门紧锁,卖水果或杂货的摊位也不见踪影。”“一大早,商贩们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穿上各种质地的黑衣,一些人甚至把压箱底的西装都翻出了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街两旁,尽力挺直被常年劳作磨损的腰板,还一改平素嬉笑怒骂的习气,顽强地沉默着,脸上露出近乎虔诚的神情。”“随后,外地的黑衣人陆续涌现了,近路的来自美国各州,远道的来自墨西哥、加拿大等,迅速填满街上的空隙。有些人显然是从飞机场、火车站、灰狗巴士站直接赶来的,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面色严肃,使街上的气氛愈发凝重了。”“一阵哀伤的鼓乐传来,划破了清寒和静寂。”最后,“一辆黑卡车缓缓出现,在驾驶舱顶上立着一位中年女人的巨幅彩色遗像。女人浓眉大眼,在重重花圈的环绕下露出笑容。”“紧随着黑卡车,一辆接一辆的林肯车鱼贯而行,在都市的水泥丛林中,冲出了一条黑色河流。”人们不禁要问,这是何方人士,竟叫这曼哈顿唐人街成千上万民众自发地走上街头,办起如此隆重庄严盛大的葬礼?说来难以置信,居然是那个号称“偷渡皇后”的华人蛇头“大姐大”的青姐。她曾经帮助了几千福建人偷渡来美,后被FBI通缉抓捕,法办了36年徒刑。两周前因癌症去世。这可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特大刑事罪犯的葬礼,也可以说,是纽约众多底层华人古老传统朴实的一次人性大展示。人性中的感恩意识本是一种伟大的思想,可一旦超越了现代道德和法律的底线,就绝不可取了。这个葬礼似乎已经越界,显得有些荒唐、愚昧而不可理喻了。而这闻所未闻的奇谈怪事却触动了作者创作的灵感,于是,她调动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中餐馆、监狱、偷渡客、跨族裔夫妻等生活素材,完成了这部难能可贵、发人深思的小说。这个开篇的场面描写和气氛渲染十分精彩,有远景中景近景和特写,有画龙点睛的言语和哀伤的鼓乐,声色俱全,场景浩大,一下就把读者吸引过来了。

作者是在记述送殡的整个过程中,通过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从他们自己的视角、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关系,来演绎故事的。不过,作者的意图不只是写这事件本身,她的着眼点是写人物,写他们的思想情感、性格特征、人生遭际以及命运归宿。她是从人性出发,写人性的本真、人性的善恶、人性的变异、人性的深不可测以及人性与道德、法律的关系和他们的底线。可以说,这部小说的思想意义和认识价值就在于此。

无疑,偷渡蛇头“大姐大”青姐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中心人物。然而,青姐已去世,小说写的是她的葬礼,而且,涉及青姐的篇幅并不多,都是间接的侧面描写。尽管这样,青姐的形象和个性已然跃然纸上。她“生得粗眉大眼、高颧骨、厚唇、烫着短发,穿着土气“,“不就是个农村妇女嘛”。显然,她出身贫寒,文化不高,深受落后保守的封建习俗影响,她有强烈的江湖义气,同时也有黑道中人的冷酷无情。人性的善与恶,在她身上高度的协调统一起来了。她帮助了无数非法移民,为他们取得了合法身份,让他们能在域外得到安定的生活。可她也豢养了大批黑道打手,为夺取暴利而残害无辜。在她身上,人性是没有道德和法律界限的。如另一主角陶霏,本来有间接害死人的大罪,因女儿年幼需照料,跪求青姐一人担当起害人一命的全部罪责来,青姐毫不犹豫地承担了。可她又参与、纵容手下编造谎言作伪证,制作假证件,大搞打砸抢,甚至剁人手指、奸污逼杀善良民女。对她的可悲下场,她似乎还不服气,还说“我一直都在帮助老乡,落到这样的下场。”最终,她皈依佛门,看破红尘。她在狱中看《佛经》上百遍,最后留言说:“《佛经》上说,‘以一极微为中心,集合上下及四方等六方的极微而成一团,称为微尘,合七极微为一微尘,合七微尘为一金尘。’人活一辈子,就像一粒金尘,太微小了。我有过的万金,也会随我变成尘土。”青姐可说是个愚昧的、无道德底线、纯乎法盲的能干女汉子,可恨又令人同情的的悲剧人物。人性的多重性和变异性在她身上表现得十分充分真实。在文学殿堂之上,这种人物形象还真是不可多见的。而且,在人性的善恶、道德的是非、法律的曲直方面,作者笔下把握得很有分寸,恰到好处,更是难能可贵。

小说中还有一位所占篇幅最多,分量最重的人物陶霏,以及她的第二任丈夫洋人金西。陶霏可算是青姐的第二代。她出身贫穷,命运多舛,思想单纯,心地善良,可最后落入魔窟,走上犯罪的歧途,令人扼腕痛惜。陶霏的母亲是北京知青,插队农村,嫁给了老实巴交的农民。她自己奋发图强,可只考上了师专,当了一名英语教师。是母亲的好友杨阿姨帮她担保去了美国留学,可因为经济困难,只好休学,在哈佛大学出身的律师金西手下打工。她同情那些非法移民的困苦处境,帮他们通过法律途径取得合法身份,于是认识了青姐等一帮人。因帮财仔一家办成了合法身份,陶霏名声大噪,由此开始了弄虚作假、在法庭上编造谎言演戏的一套把戏。长此以往,“金西和陶霏仿佛闯进了一座罂粟园,沉迷于金钱和性爱的混合异香”。人性一旦没有了道德和法律的制约,就如脱缰之马,无法无天,必将坠入罪恶的深渊。当难民阿芸向他们求救时,金西以不能开先例为由拒绝救援,而陶霏拿起了求救电话,后又忍心地放下了。最终,阿芸惨遭欺凌,自杀身亡。对于这一惨案,他们逃不了干系。可是,金西竟在法庭上,撒弥天大谎,说他一无所知,推脱得一干二净,真是无耻之尤。最后,由于青姐揽去了所有罪责,陶霏被判了7年,金西只被判了5年。陶霏也许良心发现,与金西离了婚,出狱后,独自一人去到宾州一个小城,只想做一个护士,当一个好妈妈。而金西终身无法再做律师,只能穷愁潦倒,了此残生。作者塑造的这一对人物,充分体现出世上人性的复杂性,一个人可以与人为善,助人为乐,舍己为人;也可能异化变质,成为穷凶极恶、残酷无情的冷血动物。人性的异化竟会如此恐怖,的确值得我们警觉关注。陶霏、金西此生的遭遇,就是人性异化的人生悲剧。金如飞尘,沧桑凄凉,足以叫世人驻足倾听,引以为戒了。

陶霏的第一任丈夫炜煊也是贯穿小说始末的角色。尽管他出镜频率很高,但我以为他毕竟只是个穿针引线的过渡人物。他以一个导演身份,要拍这场出殡大葬礼的全过程,理所当然离不开现场。于是,与事件有关的各色人等都在他牵引下,依次粉墨登场,故事情节也就此展开了。作者这种设计不能说不精巧,炜煊这个人物不能说不重要,然而,我要说,这个人物还是缺乏亮点,个性不突出,人性的深层开掘不够,很平面化,也可算是小说的一个不足之处吧。当然对整个小说而言,无伤大雅。

2018-03-02 □公 仲 曾晓文《金尘》: 1 1 文艺报 content3778.html 1 金如尘飞 沧桑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