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末出道以来,无论是情感战争、青春记事还是古代朝鲜故事,金仁顺一直都在书写一个相似或者说相同的母题。她不是写性格或社会情势,而是写情绪、体验与感受,这是一种在变局当中面临着惘惘的威胁的那种浓郁的世纪末之感:个体在大时代的转型中无所适从又拼命想抓住某种东西,最终发现可能没有什么稳固的东西是可靠的。《爱情诗》中的大部分小说都是一种当代的情欲传奇和爱情历险。《水边的阿迪丽雅》和《绿茶》是同一个故事的两种讲法,尽管一个采取第一人称主观叙述,一个用了第三人称,但叙述者都倾向于用一种意象化的方式来抽象地探讨当代人的情感方式和人格裂变。曾经受过情感创伤的陈明亮与木讷而外貌毫无吸引力的硕士研究生吴芳相亲,吴芳讲述到一个充满诱惑力的陪聊女孩朗朗,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格的不同分身,或者说是人性的不同侧面。这个人格是因为受到巨大的家庭变革和情感创伤而变得分裂,而陈明亮与之产生的情感也是无意义、无基础和无体会的,在这里金仁顺要探讨的是抽象的情欲问题。这种问题亘古长存,我们可以看到即便是在讲述历史题材的时候,金仁顺依然是带有当下的视角。《谜语》改写了经典的“庄子试妻”故事,这个故事在冯梦龙《警世通言》里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在黄梅戏、越剧《劈棺惊梦》以及京剧《大劈棺》中一再重写。对比于男性中心主义的这些古典形态,金仁顺明显具有性别色彩。《谜语》中庄周的妻子红萼是一个当代女性人格的化身,她为了拯救情人公子游,劈开庄周的棺木乃至要挖出他的心。小说的结尾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描写:“从板斧和庄周的身体的交汇处,有一些血流了出来,越流越多,并逐渐地蔓延弥漫开来,红萼只觉得有满树的梨花雨一样地下在眼前,最后落在庄周的身上,红色的梨花覆盖了庄周的身体,淹没了他,又潮水一样地从他的身上退落下去,重又露出他的脸。这张脸分成了两半,一边是庄周,一半是游。”这个分裂开来的形象,就是绿茶中的吴芳和朗朗的形象。
在金仁顺的笔下,不仅人与人之间缺乏真正的理解和有效沟通,而且自我也是分裂的,难以获得整全的统一,总是充满不安感。《去远方》里的孜枚从小就与一般女孩不同,当然这跟她的家庭有关系,而多年后她选择走上坐台的道路却是自己的选择。叙述者“我”没有对她进行简单的道德评判,这里面可以看到一种原生态人际关系模式的出现。因为孜枚的选择在叙述中其实是没有社会原因的,并不是全然被生活所迫,小说的结尾“我”曾经试图帮她找一份工作安顿下来,但是,孜枚的回答是:“我已经不习惯东北的冷天了。厦门的生活挺好的,满街都是不认识的人,漂亮也好,难看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和别人没关系。有时候我在大街上好像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然后我就会想起你,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儿,看到你,我就能想起自己。”她的这种自我放逐或者说试图通过肉体来获得自由,其实是一种脆弱而迷失自我的举动,因而她必须要通过“我”这个他者来认识自己。
相比之下,《桔梗谣》讲述的人到暮年时候的纯真感情,那种纯洁的执守在经过了岁月的沧桑之后获得和解,反倒带有一丝暖意。较之当代情感当中的怀疑、猜忌、盘算和功利计较,这种古典的感情显得尤为弥足珍贵。对比于《纪念我的朋友金枝》,这一点显得更为明确,金枝表面上是一个世故而轻浮的女子,但对自己的男神袁哲却是纯真的挚爱。这种纯真在今日却成了一种讽刺。当她失踪的时候,“大家在QQ群里、微博、微信上面四处寻找金枝,我们对着高山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们对着大海喊,‘金枝,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金枝,袁哲喊你回来吃饭。”在这样的戏谑似的叙述口吻中,金枝的生死与否,其实她的朋友并不在意,他们都是极其冷漠的。大家只是做一个旁观者再来看待这出情感闹剧,而并没有体会和理解金枝那金子一般的心,而袁哲也不过是一个俗人,最终导致了归来的金枝的自杀。
这种旁观者的姿态实际上是金仁顺这些作品的一个基本姿态。这个冷静到有些冷酷的叙述者显示的是一种同情而不是共情,某种意义上可能共情比同情更能在一种疏离的审美距离上审视和剖析这种情感生态,但也造成了浸入肌肤的悲凉之感。从根底里而言,也许正是原子化的个人主义所造成的,如果要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共情,可能需要“世界上最诚挚的友谊和信任”,而这恰恰也是金仁顺念兹在兹的东西。我相信,从这一点而言,她还有进一步生长的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