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外国文艺

阿波里奈尔逝世100周年:

以天真目光扫视世界凶险的烟火

□沈大力

阿波里奈尔

阿波里奈尔与友人图 罗朗珊 作

画诗:“鲁(的箭)射穿了我的心”

今岁是德彪西和阿波里奈尔两人逝世100周年,他们在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的石碑前又新添了纪念的鲜花。阿波里奈尔是个私生子,父亲为意大利军官,遗弃了波兰贵族女安杰丽卡·科斯特罗维茨基,致使母子二人流落法国。阿波里奈尔患西班牙流感死去,出殡那天恰逢一战结束,灵车过街时周围群众高呼:“打倒威廉!”不巧,阿波里奈尔的名字正是德语中的“威廉”,客观上让人感到公众的怒气是直冲着他发出的。他生时自怨自艾,声言自己是“最不可爱的人”,辞世时无端成了一个“倒霉鬼”。

笔者1979年夏曾在拉雪兹神甫公墓阿波里奈尔坟前的诗碑驻足,发现他被追认为“二十世纪最可爱的诗人”,身后的仰慕者不在少数,遂将其名诗《米拉波桥》译成汉语:

米拉波桥下流着塞纳河,

宛若我们爱的逝波。

旧情已成追忆,

犹记那痛定的欢乐。

这是一首失恋诗。当年,桃花运高照的毕加索见好友阿波里奈尔形单影只,难得淑女芳心,特地为他介绍了女画家玛丽·罗朗珊。哪知,罗朗珊经诗人吹捧成名,画了一幅自己跟阿波里奈尔和毕加索的色粉“合影”后,绝情与其分手,嫁给了一个德国画家,让阿氏倍感失恋的痛觉:

光阴荏苒,

一去不复返,

爱情从此失落,

恰似这桥下的塞纳河。

这不是阿波里奈尔第一次失恋。1902年,他在莱茵河为英国女子安妮·普莱顿所倾倒,向伊求爱,迫其登上河畔悬崖,以死相逼。安妮退避伦敦,不料“情种”阿波里奈尔紧随而至,吓得女郎远遁大洋彼岸方得脱身。据此,他写下名诗《失恋谣》,坦露自己对安妮疯癫的爱和失恋后心灵遭受的莫大打击。全诗浸润“莱茵河的传说”,充溢作者失去莱茵河仙女而为之形神涣散的情态,节奏旋律极富音乐质感,得以传诵一时。1914年,阿波里奈尔在“天蓝海岸”的尼斯跟鲁薏丝·德·戈里尼—沙蒂荣相遇,又一遭坠入情网。艳遇很快无果而终,但诗人再度获得了一个寄托情思的意象“鲁”;尔后其诗作里不时显现的“Lou”,即是这位鲁薏丝留给他的永恒“缪斯”,有《献给鲁的组诗》为凭,真可谓“情场失意,诗宇得意”。

后来,阿波里奈尔跟玛德莱娜·帕热斯订婚,两人通信“有如回忆一般柔情似水”,但他最终娶的妻子并非此女,而是在他病中的看护雅克丽娜·科尔贝,用他的话说,是一个“红棕色头发的漂亮妞儿”,出现在他最后一部作品《画诗》的尾章里。二人的婚礼于1918年5月2日举行,毕加索在场当证婚人。不幸的是,这位东床快婿突然患上了西班牙流感,婚后刚过六个月就驾鹤仙逝了。

法国对阿波里奈尔的研究中有一项,就是他单恋几个女性在其诗歌创作里的反映。或许,他在《心扉篇》里拼凑尖端朝下的“火焰心”,正显示了事态的发展总与诗人“把生命献给爱”的求索相反。这里尚需特别提及的,还有阿波里奈尔跟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玛丽亚娜的一段恶姻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阿波里奈尔确曾是“一个最不可爱的人”。岂止不可爱,他被当成了一个盗窃文物的罪犯。1911年8月26日,巴黎卢浮宫突然发生“蒙娜丽莎失窃案”,有偷盗嫌疑的吉里·彼埃莱向警方招供,提供了线索。先前,阿波里奈尔和毕加索二人与他有过交易,从吉里·彼埃莱手中购得两件后者从卢浮宫偷出来的钙岩质小雕像。此时,法国警方根据吉里·彼埃莱的口供,怀疑阿波里奈尔同毕加索一起在幕后操纵,“绑架”了《蒙娜丽莎》,遂将阿氏逮捕,关进桑岱监狱审讯,同时搜查了他的住所。消息通过报界在全巴黎传开,阿波里奈尔一时间成了与毕加索齐名的“名人”,轰动京城。不过,阿波里奈尔颇有哥们儿义气,丝毫没牵扯毕加索,后者得以“漏网”,未受牢狱之苦。两年后,《蒙娜丽莎》失窃案真相大白,原来是卢浮宫内一个意大利籍工人“监守自盗”,阿波里奈尔最后洗清了不白之冤。

更早些时候的1899年,阿波里奈尔在比利时瓦隆斯塔维洛一家旅馆住宿欠费,带着弟弟乘人不备逃到巴黎混日子十来年。一战刚开始,法国为补充兵源,于1914年8月5日颁布一项外国人自动入籍的法令,规定只要应召入伍上前线,立即可以成为法兰西公民。阿波里奈尔闻之赶紧递上申请书,悟到加入法国的外籍军团乃是他这类落难者入籍的一条捷径。他表示说:“敝人从孩提时就住在法国,1899年申报为‘外籍’。自那时以来,为本在文学界小有名气,一直渴求伟大而高尚的法兰西民族给吾赏光,将不才接纳为自己人。”这封“求爱书”感情炽烈,正像他在宝塔体《画诗》的《心扉篇》里用文字排列出一个“心似火焰”的图形,象征他赤诚的胸怀。

不料,法国行政当局对这个“来路不明”的“波兰杂种”持怀疑态度,根本不为他的“爱国热忱”所动,完全不理睬其申请。直至需要他的部队上级积极干预,阿波里奈尔才于1916年3月8日获准入籍,正式成了“法国人”。阿波里奈尔比难弟毕加索幸运,后者在法国终生未能入籍,《拉罗斯辞典》将他列为“西班牙画家”。可惜,阿氏命途多舛,得福祸依,刚当上法陆军第96兵团少尉一个多星期,就于当月在前线战壕里醉心阅读时,太阳穴中弹,紧急接受颅骨环钻手术,复员干后勤,在所剩无几的余年继续为法兰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法国当局还是确定他的早逝与其在前线受重伤有关系,称他因“患西班牙流感为法国捐躯”。何况,他毕竟已入法国籍,故而享受特殊优待,其著作在伽里玛尔出版社的版权保护期,比传统的长了将近30年,延至今岁他的逝世百年纪念为止,远远超过欧盟规定的70年限制。更重要的是,法国人承认:“从今以后,杰出诗人的作品进入了我们文化遗产的共同宝库”,让一位意大利血统的“失恋诗人”能够在法国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里入土为安。

2016年4月至7月,巴黎橘园博物馆曾举办《诗人的目光》展览,向观众呈现一个多视角的阿波里奈尔,在文学与艺术两方面俱有成就。50余年来,他的诗歌代表作《饮酒集》进入中学课本,让孩子们背诵《米拉波桥》脍炙人口的名篇,领略一位“语言音乐家”的空灵奇妙。大学里不断研究《画诗》的图形结构。然而,对他在20世纪欧洲新文艺思潮形成中所起的作用,尚需更全面的深入探求。

值此阿波里奈尔逝世百年之际,巴黎新索邦大学和列日大学联合组织国际论坛,力求通过新文献的推敲,开辟对这位文苑奇特秀士研究的蹊径。研究集中于两方面,一是宝塔型《画诗》在画境与诗意融合上给现代诗学的启迪;二为对诗人生涯的综合审视,揭开其新文艺思考的多层面。这种考量基于一个往往被一般人忽略的事实,即阿波里奈尔不仅被公认为“一个现代特色的诗人”,而且在艺术哲学、美学领域有独特创见。他到巴黎后不久,便发表了《腐败的魔术师》一书。作为一个文艺记者,他在艺苑广交朋友,十分活跃,同追逐新潮的阿尔弗雷特·雅里、欧仁·蒙弗尔、安德烈·萨勒孟,以及其他象征派,或野兽派“弄潮儿”毕加索、德兰、马克斯·雅各布、弗拉曼克、夏加尔、凡·东庚、卢梭均有过从。阿波里奈尔鼓吹“新精神”、“新艺术”,在《不妥协报》等刊物上发表大量绘画评论,称凡·东庚的画为“鸦片烟”,称罗伯特·德洛内的作品为“俄耳浦斯教理”,尤其发表文论《美学沉思录》《立体派画家》,抛出“超现实主义”等新颖名词,为法国这一新流派释义,影响甚广。

阿波里奈尔还继圣佩韦之后,为萨德侯爵鸣不平,称这个被看成“色魔”的“恶之华”为“有史以来最自由的精神”,为超现实主义运动找到了“神主”。超现实主义的倡导者布勒东赞扬他“最高度体现了智慧奇遇”。阿波里奈尔的“奇遇”表现在他勇于冲决文学艺术的窠臼,独创了《木钟回响》等几部轻喜剧。值得一提的还有先锋派剧作《蒂雷希娅的丰乳》,该剧于1917年5月在巴黎被搬上舞台,以“超现实”姿态震撼了20世纪初的欧陆剧坛。他同时涉足影坛,写过电影脚本《勃莱阿迪娜》,尤其是匿名发表了《一万一千荆条》等情色小说,一般不被人提及,出版者近年来才敢署上作者的真实姓名。

阿波里奈尔在文苑“以奇制胜”,成了20世纪的“波德莱尔”。他喜欢搜集非洲等异邦原始艺术品,生前曾写信向友人亨利·马蒂诺坦承:“我的每首诗都是对平生一个事件的追忆”。或许,正是因这样接触实际,他的《饮酒集》才引起大众的共鸣。现时,人们在试图廓清阿波里奈尔留给后世的形象。且看,诗人在《画诗》中以自嘲的口吻归结了他如梦的“荒诞”生涯。他用天真的目光扫视世界凶险的烟火,貌似幼稚,内心却一腔梦破的酸楚。按他作品流露的绝望隐情,似乎可以到莫迪亚诺的“心酸别墅”里跟一群“天涯沦落人”倾诉衷肠。事实上,阿波里奈尔鼓吹“现代主义”,却是一位叔本华式的悲观人物。他几番折腾也没能否定“生活意志”,日夕在塞纳河畔彷徨,终身失恋,如他自己所言,成了一个“两岸的游荡者”,最终魂归诗乡。

2018-04-11 □沈大力 阿波里奈尔逝世100周年: 1 1 文艺报 content9546.html 1 以天真目光扫视世界凶险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