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后,缺失吞噬美好,变成珍贵的代名词。那段日子难以言述,夜里辗转失眠,时间被截断,裁锯成一小段一小段,仿佛我的夜晚是缺失的。睡不着,我会躺在床上数绵羊,数星星,数着过往,或者踅下床看书,书页上是一片水的空白。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宿舍的床是悬在写字桌上的,有几次翻越时径直从爬梯上滑落,骨关节在体内撞响,像复仇者的突袭回击。屋里屋外都是虚晃的夜色,坐卧椅上,身体在浓酽的墨黑里浮起,也在不易察觉地沉落。有时会不由自主想到写作为何出发,从来看作是生命中最有意义和力量的事,漫漫长路,黑夜中同行者的身影四处闪躲,于是就有了慌张,有了兔子撞进陌生菜园子的惶乱。也像飓风暴雨后存活的植物,身体裂裂炸响,根部摇摇晃动。
每一个写作者的心里都住着一个拿破仑。是的。不是吗?
人近中年,竟然变得如此惶惑。是经历的死亡所致,或是太多的缺失纷至沓来。时间的缺失,生活的缺失,亲人的缺失,写作中的缺失,一度叮咬着你躲闪的身影,让你遗憾嗟叹。三年前,丢弃一份众人眼中未来可期的工作,那是不负我心的顿悟。前任仍约转身,但恋情已经终结,终是不回头的。遥想更早的出发,阡陌纵横或是莽莽荒漠,走到那个洞穴前的跌落,从那里陷入,并非被迫,实属自愿。现如今非得朝前走不可,人都须为选择而背负,好的或坏的,轻的或重的。前面虽有风景摇曳,也得先穿过荆棘和丛林,沼泽与沟堑,黑暗与破碎。
十七八岁开始第一次发表作品,尔后却有8年是停滞的。像是拥有另一段不可自拔的溺爱,而忽略了原来的钟爱。又像暗夜行路,走着走着天就亮了,听从内心召唤的意识愈发明晰。远行者总得有备而去。而起初,我像《基督山伯爵》中的爱德蒙·邓蒂斯,将自己囚禁于孤岛上的伊夫城堡。是的,我们无从俯瞰城堡的全貌,在巨大的岩石筑起的城堡里,在万象森罗的壁垒中,甚至我们不知自己走的路在众多的道路上是不是有出口。也许永远找不到出口,谁知道呢?
每当我安静地面对内心时,我像爱德蒙一样,听到了来自岩石墙里的声音。住在隔壁的法里拉神甫,敲打着鹤嘴锄,即使是一次次选择错误的路线。我也是被囚禁者,也是法里拉,没有出路。但总有出路,出路不在外面,就在里面。我如此慰藉。那时读《基督山伯爵》,觉得法里拉像是一个人身体里最坚固最深奥的部分,“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弄皱——他的白发,他的起了霉的绿色胡须,他的遮在胯间的破麻布片。”在我眼中,他是一位不怕失败的诗人,是一心想远行的少年。应该说时至今日,耳畔还会响起鹤嘴锄撞敲岩石的声响。在法里拉心中,一切障碍都是不存在的。他向庞大坚固的伊夫城堡发出挑战,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以自己的错误帮助我们画出伊夫城堡的正确地形图。最后,也许我们也成了堡垒,自身的界限不打破,出路必无处寻觅。
多年之后我才懂得,文学的界限与出路不在那些奖项身份名利,而是在文学精微的内部被不断打开的广袤空间里。就像爱德蒙,从法里拉的错误记录中受到启示,在某一天不再对被监禁的不幸和卑鄙苦思苦想,而明白了,“要想逃离监禁,惟一的办法是弄清这个监狱的建筑结构。”从表层的纷乱中转而专注内心世界,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突围。作家与创作之间,如同爱德蒙和法里拉之间关系的另一面镜子,总觉得每一次写下的都是不足的有缺失的,总是不足以绘出伊夫城堡的全貌,灵感不断犯错,推理总是穷途末路。
文学是多面的,小说也好,散文也好,躲避不开的生活、思想、创新和语言等诸多面向,都有多处抵达之地。福斯特曾写过一本《小说面面观》,虽然谈了很多小说的不同层面问题,但仍不敢说全部穷尽。写作就是如此,一个写作者能占据最好的一面,抵达几面,也很是了得。也可以这么说,还有很多缺失的面,总是暗夜浮动中扮着漂亮的鬼脸,唱出塞壬般的声音,吸引你前去探寻。也正是在探寻中,令人窒息的写作透进了光。又有哪位写作者心中不也像在暗无天日的苦力劳作中怀揣野心的法里拉那样,决想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写下一部伟大的手稿,写下属于人间万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或许,缺失的那部分,也是万象森罗的那部分,是被我们曾经忽略的通往好的文学之途。葆有对人的处境的清醒认识,倾听人性里山呼海啸般不折不从的冲动,然后我们会发现,文学像那没有等级的星座永远在位移,你矢志不移地追随,才有可能得到自由出入那坚如磐石且深奥微妙的伊夫城堡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