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一部小说的感觉就如同好朋友的聚会终要散场。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内心除了如释重负外,更多的是伤感。我还记得当我写下第一行字,我来到他们中间——书中可爱的朋友们——紧紧围绕着我。我和他们一起经历了一段美妙的旅程。当然,共处的过程中也有折磨、纠结和不信任,甚至也曾想要放弃。可是我知道,我信任书中的每个人物,反过来,他们也会信任我。正是这种书写者与人物之间的信任感,推动我走到了结尾。
然后便是不可避免的分别。毕竟,世界上不存在永不完结的小说。当信任感建立后,或许每个作家都想将之无限延长,为的是避免分别的时刻,甚至不惜延长为一生。正如普鲁斯特、穆齐尔和曹雪芹,他们将生命完全融入精神的创作中,一生只为完成那一部承载生命体验与自我期待的巨著——这或许是每个作家都曾有过的理想。
作为一名书写者,我知道这本书仅仅是个开始。我在书写中寻找自己的声音,寻找值得信赖的事物。这个过程并不封闭,相反,它将走向开阔,与外部世界形成有趣的呼应与融合。在如今的时代,各种艺术都在进行着各种形式的“融合”,文学当然也不会例外。
影像、绘画、音乐、哲学、文学、科技……说到底,所有的艺术到最后都殊途同归。他们可能是音乐家、画家或者作家和电影导演,但当艺术水准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作品所表达出来的思想内涵是相同的——这也是我想要努力达到的状态。一幅画,一首歌曲,一部电影,一篇小说,他们虽然表达形式不同,但内部的核是一致的。当村上春树在爵士乐中寻找到写作的韵律;当大卫·林奇站在弗朗西斯·培根的画作前;当鲍勃·迪伦第一次读到迪兰·托马斯的诗篇……这一切场景都汇聚成了一种光亮,超越了时间、国家、地域与语言,变成了整个当代艺术书写的一部分。生活在如今的时代,我们的创作究竟与前人有何不同?我想,或许可以从中寻找到某些答案。
诚然,时代的进步挤压着艺术空间——曾经模糊不清的东西逐渐可以被科学和心理学解释,艺术的表达似乎不再重要。但我仍然相信“启示”的存在。正如在最终确定书名的前一天,我读到了废名的诗《十二月十九夜》:深夜一枝灯,/若高山流水,/有身外之海。/星之空是鸟林,/是花,是鱼,/是天上的梦,/海是夜的镜子。/思想是一个美人。/是家,/是日,/是月,/是灯,/是炉火,/炉火是墙上的树影,/是冬夜的声音。
我被其中“身外之海”的意象打动了。这本小说的发生地就是一个沿海小镇。身外之海,包含了“人”与“海”的对照,但同时冥冥之中又有什么东西将二者连结为一体。我对这个意象非常着迷,并且坚定地认为这首诗的出现是某种“启示”——否则为何在我为书名困扰的几个月里它都没有出现,却偏偏出现在决定书名的前一天呢?
这样的“启示”充斥在生活中。我们当然可以将之解释为偶然现象,但我更愿意把它们理解为一种神秘,而“神秘”正是艺术的源泉。我无法想象一个毫无神秘感可言的世界,会有艺术的栖身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