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艺谭

谈音乐

■傅 雷

我们现在试把音乐之历史的发展大略说一说吧。它的地位比一般人所想象的重要得多。在远古,古老的文化中,音乐即已产生。希腊人把音乐当做与天文、医学一样可以澄清人类心魂的一种工具。柏拉图认为音乐家实有教育的使命。在希腊人心目中,音乐不只是一组悦耳的声音的联合,而是许多具有确切内容的建筑。“最富智慧性的是什么?——数目;最美的是什么?——和谐”。并且,他们分别出某种节奏的音乐令人勇武,某一种又令人快乐。由此可见,当时人士重视音乐。柏拉图对于音乐的趣味尤其卓越,他认为公元前7世纪奥林匹克曲调后,简直没有好的音乐可听了。然而,自希腊以降,没有一个世纪不产生音乐的民族;甚至我们普遍认为最缺少音乐天禀的英国人,迄1688年革命时止,也一直是爱音乐的民族。

而且,世界上除了历史的情形以外,还有什么更有利于音乐的发展?音乐的兴盛往往在别种艺术衰落的时候,这似乎是很自然的结果。我们上面讲述的几个例子,中世纪野蛮民族南侵时代,17世纪的意大利和德意志,都足令我们相信这情形。而且这也是很合理的,既然音乐是个人的默想,它的存在,只需一个灵魂与一个声音。一个可怜虫,艰苦穷困,幽锢在牢狱里,与世界隔绝了,什么也没有,但他可以创造出一部音乐或诗的杰作。

但这不过是音乐的许多形式中之一种罢了。音乐固然是个人的亲切的艺术,可也算社会的艺术。它是幽思、痛苦的女儿,同时也是幸福、愉悦,甚至轻佻浮华的产物。它能够适应、顺从每一个民族和每一个时代的性格。在我们认识了它的历史和它在各时代所取的种种形式之后,我们再不会觉得理论家所给予的定义之矛盾为可异了。有些音乐理论家说音乐是动的建筑,又有些则说音乐是诗的心理学。有的把音乐当做造型的艺术;有的当做纯粹表白精神的艺术。对于前者——音乐的要素是旋律(mélodie 或译曲调),后者则是和声(harmonie)。实际上,这一切都对的,他们一样有理。历史的要点,并非使人疑惑一切,而是使人部分的相信一切,使人懂得在许多互相冲突的理论中,某一种学说是对于历史上某一个时期是准确的,另一学说又是对于历史上另一时期是准确的。在建筑家的民族中,如15、16世纪的法国与佛兰德斯民族音乐是音的建筑。在具有形的感觉与素养的民族,如意大利那种雕刻家与画家的民族中,音乐是素描、线条、旋律、造型的美。在德国人那种诗人与哲学家的民族中,音乐是内心的诗,抒情的表白,哲学的幻想。在弗朗索瓦一世与查理九世的朝代(15、16世纪),音乐是宫廷中风雅与诗意的艺术。在宗教革命的时代,它是信仰与奋斗的艺术。在路易十四朝中,它是歌舞升平的艺术。18世纪则是沙龙的艺术。大革命前期,它又成了革命人格的抒情诗。总而言之,没有一种方式可以限制音乐。它是世纪的歌声,历史的花朵;它在人类的痛苦与欢乐下面同样地滋长蓬勃。

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音乐在希腊时代的发展过程。它不独有教育的功用,并且和其他的艺术、科学、文学,尤其是戏剧,发生密切的关系。渐渐地,纯粹音乐——器乐,在希腊时代占据了主要地位。罗马帝国的君主,如尼禄(Nero)、狄托(Titus)、哈德良(Hadrianus)、卡里古拉(Caligula)……都是醉心于音乐的人。

随后,基督教又借了音乐的力量去征服人类的心灵。公元4世纪时的圣安布鲁瓦兹(Saint Ambroise)曾经说过:“它用了曲调与圣诗的魔力去蛊惑民众。”的确,我们看到在罗马帝国的各种艺术中,只有音乐虽然经过多少变乱,仍旧完美的保存着,而且,在罗马与哥特时代,更加突飞猛进。圣多玛氏说:“它在七种自由艺术中占据第一位,是人类的学问中最高贵的一种。”在沙特尔(Chartres)城,自11至14世纪,存在着一个理论的与实习的音乐学派。图卢兹(Toulouse)大学,在13世纪已有音乐的课程。13至15世纪的巴黎,为当时音乐的中心,大学教授的名单上,有多少是当代的音乐理论家!但那时代音乐美学与现代的当然不同,他们认为音乐是无个性的艺术(L’art impersonnel),需要清明镇静的心神与澄彻透辟的理智。13世纪的理论家说:“要写最美的音乐的最大的阻碍,是心中的烦愁。”这是遗留下来的希腊艺术理论。它的精神上的原因,是合理的而非神秘的,智慧的而非抒情的;社会的原因,是思想与实力的联合,不论是何种特殊的个人思想,都要和众人的思想提携。但对于这种古典的学说,老早就有一种骑士式诗的艺术,一种热烈的情诗与之崛起对抗。

14世纪初,意大利已经发现文艺复兴的先声,在但丁、彼得拉克(Petrarque)、乔托的时代,翡冷翠的马德里加尔(madrigal)式的情歌、猎曲,流传于欧洲全部。15世纪初叶,产生了用于伴奏的富丽的声乐。轻佻浮俗的音乐中的自由精神,居然深入宗教艺术,以致在15世纪末,音乐达到与其他的艺术同样光华灿烂的顶点。佛兰德斯的对位学家是全欧最著名的技术专家。他们的作品都是华美的音的建筑,繁复的节奏,最初并不是侧重于造型的。可是到了15世纪最后的25年,在别种艺术中已经得势的个人主义,亦在音乐中苏醒了;人格的意识,自然的景慕,一一回复了。

自然的模仿,热情的表白:这是在当时人眼中的文艺复兴与音乐的特点;他们认为这应该是这种艺术的特殊的机能。从此以后,直至现代,音乐便继续着这条路径在发展。但那时代音乐的卓越的优长,尤其是它的形象美除了韩德尔(Handel)和莫扎特的若干作品以外,恐怕从来没有别的时代的音乐足以和它媲美。这是纯美的世纪,它到处都在,社会生活的各方面,精神科学的各门类,都讲究“纯美”。音乐与诗的结合从来没有比查理九世朝代更密切的了。16世纪的法国诗人多拉(Dorat)、若代尔(Jodelle)、贝洛(Belleau),都唱着颂赞自然的幽美的诗歌;大诗人龙萨(Ronsard)说过:“没有音乐性,诗歌将失掉了它的妩媚;正如没有诗歌一般的旋律,音乐将成为僵死一样。”诗人巴伊夫(Baif)在法国创立诗与音乐学院,努力想创造一种专门歌唱的文字,把他自己用拉丁和希腊韵所作的诗来试验:他的大胆与创造力实非今日的诗人或音乐家所能想象。法国的音乐性已经达到顶点,它不复是一个阶级的享乐,而是整个国家的艺术,贵族、知识阶级、中产阶级、平民,旧教和新教的寺院,都一致为音乐而兴奋。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女王(15—16世纪)时代的英国,马丁路德(15—16世纪)时代的德国,加尔文时代的日内瓦,利奥十世治下的罗马,都有同样昌盛的音乐。它是文艺复兴最后一枝花朵,也是最普及于欧罗巴的艺术。

(《傅雷谈艺录(增订本)》,傅敏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6月出版)

2018-05-04 ■傅 雷 1 1 文艺报 content17776.html 1 谈音乐